程實 復旦大學國際金融系博士
可能人年紀大了都喜歡懷點舊,不知何時,我又開始迷上了流芳百世的中國古籍,2004年我比較驕傲的一件事是讀完了全本的《資治通鑒》,記得合上大部頭的那一剎那,頗有些“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的感慨,那種怡然自得的樂趣至今記憶猶新。
時光如水,歲月如梭,轉眼間2005就要悄然溜走了,回想這一年,除了睡前昏昏沉沉地瀏覽過《楊家將》、《隋唐演義》之類的小說,真沒有怎么和幾百年前的古人好好思想交流過,想來有些墮落。算將下來,唯一細細品味過的只有《孫子兵法》了;不過也算不上和孫老人家的“第一次親密接觸”,畢竟,很小的時候就附庸風雅地拜讀過這本并不怎么長的天書,好像還試圖背誦過,但在勉強記下《計篇》和《作戰(zhàn)篇》之后就草草作罷了,現在依稀記得的只有類似于“兵者,詭道也”之類朗朗上口的字句。
激起我對《孫子兵法》閱讀興趣的,是溫家寶總理3月14日在人民大會堂答記者問時說的一席話:“人民幣匯改正在研究之中,何時出臺,采取什么方案,可能是一個出其不意的事情”。這段話可能是2005年最令人回味的經典言論之一,其中“出其不意”四字更是貫穿人民幣匯改始終,完全能在2005經濟詞匯流行榜上位居三甲。
我一直覺得,3月14日是具有標志性意義的日子,此前中國官方對匯率問題的論調一直是“人民幣匯改沒有時間表”,溫家寶總理的“出其不意”論實際上給世界提了個醒:咱們匯改就要來了。
而且,“出其不意”四字本身就是值得玩味的,這個“其”指的是誰?我總覺著像斯諾這樣喜歡對中國問題評頭論足的外國小老頭,其實并不是這個“其”;而那些天天和外國錢打交道的外貿商家更不是這個“其”;事先告訴他們匯改就要“出其不意”了,他們總是有時間做些準備的。要知道,這個“出其不意”可是出自《孫子兵法》計篇,上下文是:“攻其不備,出其不意。此兵家之勝,不可先傳也”,這個“其”某種意義上有“敵人,對手”的意思。當時一直覬覦人民幣匯改、試圖乘亂發(fā)財的,就是那些投機勢力,也就是所謂的“熱錢”。我想他們才是這個“其”的含義所在。而且,“出其不意”對他們可是殺傷力不小。投機者要想混水摸魚,最起碼的是要找準下手的最好時機,但“出其不意”實際上并沒有透露更多的信息,什么時候來一下“出其不意”是誰都不知道的事情。因此,“出其不意”實際上讓“熱錢”有些不知所措,知道機會就要來了,但就是算不準。這也夠鬧心的。
其實,“出其不意”的學問可大著呢。后來我又想了,都說了要“出其不意”了,這“出其不意”還會有出其不意的效果嗎?這顯然屬于博弈論的研究范疇。巧的是,2005年諾貝爾經濟學獎這個“經濟奧斯卡”,又是授給了謝林和奧曼這兩個“游戲大家”(博弈論英文是game theory,粗心地直譯過來就是游戲理論了)。看來,用博弈論來好好研究研究“出其不意”的政策效果,是一個看上去挺有意思的事情。不過我比較懶,也比較笨,后來就沒再細想下去了。當時給自己偷懶找了個好理由:人家孫子都說了“不可先傳也”,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出其不意”哲學,咱心里感受感受就好了,用經濟學那一套來刨根究底豈不大煞風景?想來真是有夠阿Q的。
“出其不意”論拋出之后,真的很快就發(fā)生了一些出人意料的事情。4月29日人民幣匯率一度從8.276跳到8.27,在這個刀刃值上驚險地停留了20分鐘。看過大片《蝴蝶效應》的人都知道,短短20分鐘可以改變很多事,“827”行情迅速在市場中掀起了驚濤駭浪,大家無不奔走相告:好像出其不意就要來了!喜歡玩預測的世界投行當然不會放過這個一鳴驚人的大好機會,摩根大通和高盛先后將“5,8”和“5,18”視作匯改的可能時點,一時間,山雨欲來風滿樓,大家都在興奮、不安、焦躁、猶豫的復雜情緒中觀望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不用多說,所有的預測全部落空,凱恩斯N年前的判詞再次得到驗證:“如果試圖去預測經濟,你已經在想入非非了”。其實我也跟著想入非非了一把,“5,18”之前我應邀寫了篇預測文章,不過,在這個猜大小式的賭博中,我的運氣不算壞,“518無故事”這篇小文章押對了寶。但不得不承認的是,猜什么時候匯改遠比猜什么時候不匯改要困難太多,我比較聰明地選擇了后者,也可以說是狡猾吧。
后來,在夏天的某個傍晚,“出其不意”真的就不期而至了,這個日子大家都記得很牢:7月21日。還記得在聽到《新聞聯播》中朗讀“16號文”時,我的心情有些麻木,等了很久的事情就這么來了,在那一剎那我想很多人和我一樣有些不知所措。不過我想,孫老人家應該是早有預見吧,畢竟這個時點選擇可是把《孫子兵法》中“出其不意”的策略表現得淋漓盡致。
再后來,央行在8月10號和9月23號又接連放出了“202號文”和“250號文”。然后,10月11日,前面提到的小老頭斯諾訪華了。斯諾是來參加在河北香河舉辦的G20會議的,但是心急的美國財長來得比較早,會還沒開他就風塵仆仆地趕到了。斯諾來華的背景可謂復雜,當時美國國會對人民幣匯改十分不滿,老美正商量著要來個“匯率操縱案”,給中國人點顏色看看,但總想著斯諾的三寸不爛之舌也許能打動龍的傳人,于是乎,美國國會推遲了放出評價中國是否操縱匯率的半年報告。另一方面在中國,“十一五”規(guī)劃剛剛出爐,老美對中國經濟增長模式轉型的政策意圖有些小意見,用美國人略顯賭氣的話說:“就在咱們美國國內企業(yè)為價廉物美的中國制造鬧心的時候,中國人卻將政策金蘋果拋給了他們本國的窮人”。
如此背景之下,斯諾來華可是任務不輕。但正如美國媒體后來評價的,“斯諾的中國之行非常詭異”,他沒有過多提及人民幣匯改,而是拋出了一整套加強中國金融市場現代化、國際化的具體建議。當然了,這些友好、有益的友邦之言也得到了中國的認可和肯定。
我總覺得這個斯諾不是個簡單角色,他一定是讀過《孫子兵法》,當然這也不奇怪,孫老人家在老美眼里可一直是偶像級人物,劍橋、哈佛、西點軍校等名校早就將《孫子兵法》列為了必修課。謀攻篇里說了:“知彼知己,百戰(zhàn)不殆”,斯諾察言觀色之中對中國在匯改問題上的審慎心態(tài)逐漸有所了解,知道硬逼中國匯改加速不行,就來了個“迂直之計”,通過金融改革的準備和鋪墊,中國匯改才有不斷深化的外部環(huán)境,老美的貿易赤字改善才有更大的國際機遇。
這里的“迂直之計”自然也是出自《孫子兵法》,軍政篇中有云“軍爭之難者,以迂為直,以患為利”,在中國官方“目標明確、小步微調”的高超調控手法面前,美國人只有耐心、務實地為中國改革出謀劃策才能得到“雙贏”的大好結果。斯諾的聰明之處在于,他非常及時地領悟到了《孫子兵法》形篇中的要義:“勝可知而不可為”,很多事情是強求不得的。于是乎,虛實篇中“兵無常勢,水無常形”的智慧給了他尋求“迂直之計”的啟發(fā),只有適時轉變政策博弈策略,兩全其美的“帕累托改進”才會出現。
斯諾之行的最后,也就是10月17日,中美在聯合經濟委員會第17次會議閉幕時宣布了一項共同聲明,雙方均同意匯率制度的選擇是一國的主權行為。這基本上為持續(xù)了一段時間的中美博弈作了了結,美國不再不依不饒,中國也有所回應,在《孫子兵法》計篇要義“勢者,因利而制權也”的指導下,雙方做出了非常理智和聰明的選擇。再后來,11月28日的時候,美國財政部心照不宣地再次確認“中國沒有操縱人民幣匯率”,這實際上在10月份就沒有什么太多的懸念了。此后事態(tài)發(fā)展波瀾不驚,這里暫且按下不表。
再后來,再后來就要到2006了,想入非非的事情我就不想再多做了,但我想真要為理解和暢想2006匯改做些準備的話,再讀讀《孫子兵法》總是必要的,至少可以再多背誦兩篇,不過一想到背誦,我怎么就不知不覺又感到困了。
2005也許就是這么迷迷糊糊過去的,是為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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