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學鵬
結核的影像天空被蒙太奇的橘園圍困。這是愛森斯坦時代的后遺癥。無論是法國的《電影手冊》的輕蔑還是巴贊的有力控訴,都不可避免地觸及到一個核心問題,對蒙太奇批判附帶而來的更重要的問題:類型學上的分野。
用巴贊的話說,“有導演更忠實于影像,而有的導演更忠實于現實。”另外一位著名的電影評論大師Gerald Mast把這種分野稱之為:“讓電影來說,用電影來說。前者叫經驗主義,或者叫風格主義。”(Gerald Mast 1976)
Gerald Mast認為,導演對于電影的態度歸根結底為兩類,一種是讓電影展示他本人的觀念,或者哲學,或者是一種風格(技術),用這種鏡頭語言上的技術創新來給影片打上一種道德主義的基調。
格里菲斯的衣缽的完美繼承者是愛森斯坦,他在27歲的時候已經拍攝了著名的史詩電影《波將金號戰艦》。愛森斯坦是一個狂熱的蒙太奇愛好者,認為蒙太奇是電影與攝影的唯一區別。毫無疑問,愛森斯坦完全將電影作為一種手段,電影本身的規律性是淡出的(比如電影里的一些‘慢’的符合家常性觀看的元素),他可以將自己的構想和哲學專制性地賦予在電影里。
Gerald Mast所說的另外一類是“讓電影表達自身”。我個人認為,黑澤明和塔爾可夫斯基都是這方面最完美的例子。黑澤明說,他的任務是“搜尋現實,他沒有能力容忍任何幻象和構造”。他的《七武士》雖然在一些拍攝上有某種東方美學式的創新,但是他的鏡頭總體來說是平和的,他讓電影悄無聲息地傾訴和表達自己,而不是將一些道德,哲學和心理上的觀念直接加到電影里。
塔爾可夫斯基被認為是繼愛森斯坦之后蘇聯最偉大的導演,但是他卻是一個“反愛森斯坦者”。他認為,把電影作為一種手段來使用,比如蒙太奇的大量插入,會破壞電影本身的一種節奏。他樂意用低頻率剪接和難以察覺的鏡頭運動避免了無節制的″干擾性刺激″,放棄了對觀眾的強制性操縱,同時調動觀眾在觀賞繪畫和閱讀詩歌中積淀的審美經驗,構成新型的敘事與感受模式。
Gerald Mast的“兩分法”可以將它引申到創作模式的道路選擇上。“讓電影來說”,我稱之為“經驗主義模式”,這種模式更強調電影本身的內在結構,觀眾家常性的接受方式,追求最大限度真實的努力,對周邊世界進行寫實主義的觀看。而“用電影來說”,我稱之為,“概念主義模式”,它是讓電影服務于導演者本身的理念、世界觀以及導演個人化的媒介意識,甚至影像沉淀著心理學上的印記。總的來說,有一種象征主義的氣質。在形而下的層面上看,他們對技術的使用是無節制的,帶有機器原則的(美術史上的一個術語)以及在剪輯上具有特定的方法論和個人主義色彩的。概念派的導演更喜歡親自寫劇本,精通剪輯,電影里的對話獨立于電影里的攝影。
確定了兩種類型學上的陣營之后,我們可以迅速地將樣本里的導演進行歸類。卓別林無疑是經驗派陣營的,卓別林多次強調,“反對觀念,反對假裝,反對幻象。而另外一位偉大的喜劇天才基頓卻是概念派的,冷面的基頓認為,電影和現實的關系應該是松散的,而跟幻想和臆造的關系更緊密些。
讓·雷諾阿也是經驗派,雷諾阿的電影技術和塔氏是相近的,鏡頭之間的外部蒙太奇已被丟棄,轉化為鏡頭內部的場景調度。《游戲規則》有一種舞臺劇的味道,固定不變的深焦鏡頭成了一種標志性的觀看風格,雷諾阿用一種自然的形態來俘獲了觀看者,也啟發了后來的法國新浪潮電影。
希區科克是最典型的經驗派,評論家Truffaut說,希區科克電影的可看性特別強,而且是“采用一種繼承的,容易被接受的,觀看起來很舒服的方式來拍攝的”,技術在希區科克那里不是一種強迫的東西。
奧遜·威爾斯無疑是一個典型的概念派,他的《公民凱恩》是啟發概念派大師伯格曼、戈達爾、費里尼、安東尼奧尼和布列松的劃時代巨作(盡管我不喜歡)。威爾斯的一些拍攝上的革命性技巧曾經讓一些觀眾誤以為“火星人真的登陸地球”了。
瑞典的伯格曼的電影永遠都是表達“抽象的思想”。他的天才不是電影本身內在的敘述,而是一些個人性的混雜的東西,比如“道德,勇氣以及巨大的政治性思考”。(《伯格曼論電影》)他的電影《假面》( Persona)大量地使用虛焦鏡頭,造成了一些獨特的視覺效果。他喜歡使用大量與劇情毫不相干的蒙太奇,他的敘述方式是非線性的,表達一種夢幻和現實的非清晰性。
最后,樣本中的概念派陣營里有:格里菲斯、費里尼、愛森斯坦、基頓、威爾斯和伯格曼。而樣本中的經驗派人士有:卓別林、好萊塢西部片鼻祖約翰福特(希區科克特別崇拜他)、奠定了好萊塢敘述模式的霍華德·霍克斯以及比利·威爾德、黑澤明、讓·雷諾阿、希區科克和塔氏。
類型學上的劃分的背后蘊含著兩種不同智力結構的劃分。人類有兩種不同的智力結構,一種是動態智力,一種是固態智力。動態智力是一種突如其來的發散性的智力方式,比如詩人、數學家以及音樂家。這種智力的結構決定了它的巔峰是在年齡較輕的階段。而固態智力是一種需要日常積累的,需要有長期經驗的智力。比如外科大夫、政治家或者哲學家。智力的巔峰時期是在年紀較大的階段。
這個腦科學的命題能否投射到電影上?我懷疑,凡是概念派的導演動態智力占主導,而經驗派的導演,固態智力占主導。如果這成立的話,那么意味著經驗派的導演電影代表作品會出現在他生涯的晚期,而概念派的導演電影代表作會出現在他生涯的早期。
測量學和數字意識于是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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