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吳奉彬
“合作建房”的風起云涌,集中表達了人們對房地產市場現實的不滿;“合作建房”的風波迭起,則鮮明揭示了現代商業社會中“反商業生存”的種種困境和虛妄。
個夢做了68天,是長還是短?在王勁夫看來,既已破碎,就無所謂長短。
2005年1月14日,成都蓉城律師事務所年方30的執業律師王勁夫通過媒體發起“合作建房”倡議,其核心是:數百上千家庭以較低的成本價集資建房,實現“居者有其所”的夢想。這個倡議在短期內引起了巨大的共鳴,響應者甚眾。然而,僅僅過了68天,王勁夫卻再一次通過媒體宣布:“正式退出成都合作建房組委會!”
就在王勁夫宣布退出后不久的5月11日,國家建設部、財政部等7部委聯合發出了《關于做好穩定住房價格工作意見的通知》,針對住房價格上漲過快等問題,提出“各地要把調控樓市作為當前加強宏觀調控的一項重要任務”——這無疑與王勁夫發起合作建房以“擠掉房價中泡沫”的初衷完全一致。實際上,大量中低收入家庭的支持,也讓合作建房有了廣泛的人脈資源。
然而,在天時地利人和皆備的情況下,成都合作建房卻莫名其妙地“應聲倒下”,其原因何在?合作建房中究竟涌動著怎樣的風波?其命運的背面又有著怎樣不為人知的內情?帶著種種疑問,記者趕赴蓉城展開了一系列調查。
“大同家園”夢
“據一些開發商私下透露,目前房地產市場上商品房的利潤在20%~30%,如果我們通過個人集資來合作建房,就可以把這部分房價泡沫‘擠’掉。”在王勁夫看來,合作建房可節約的費用主要包括:
一是銷售利潤,通常占房價的15%~20%;二是廣告和銷售費用,約占房價的5%;三是項目貸款利息,一個開發時間3年以上的項目,開發商承擔的利息通常接近整個項目總造價的10%;四是機構維持費和灰色開銷費用,開發商一般都承擔著公司運作中很多與本項目無關的費用。
“通過合作建房,我們就能以市價60%~70%的價格擁有一套住宅。”王勁夫的觀點得到專業人士的認同。采訪中,成都西三環路附近某樓盤項目經理告訴記者,這些費用的確是樓盤開發的主要成本之一。“如果合作者中有真正懂得操作的專業人士,節省的錢應該比他算出來的還要多。”
謀劃初定后,王勁夫設計了實施步驟:首先組織約100戶自愿者,并推選10名代表,成立類似合伙的經濟組織來制定實施方案;然后由這個組織參與土地使用權的競買,委托設計單位進行設計;再委托有資質的建筑公司施工,同時辦理相關手續;最后根據參與者各自認購的面積進行分配,辦理房屋產權手續,清算建房過程中的債權債務……
王勁夫的倡議得到了許多人的響應,成都星座房地產營銷策劃公司的石雙成就是其中之一。石雙成早就有了類似想法,對房地產開發相對熟悉的他進一步明確了“合作建房”的思路:
……為了節約買地成本,樓盤擬建成電梯公寓,并建成層高5米左右的假躍層式,每戶面積為100平方米;初步測算,每戶的總價款在15萬左右,集資者付款分三期,首期初定5萬元用來買地,二期再付5萬元作為修建房屋的費用,房屋竣工后,支付余款,多退少補。
“如果能征集到500戶,就購買30畝土地,修建5幢樓;如果有300~350戶,就買20畝土地,修4幢樓。”石雙成還事先給項目取好了名字——“大同家園”,意為大家共同建設自己的美好家園。
“爭取在2年之內交房,實現我們‘合作建房’的目標。”夢想的美好激勵著像王勁夫、石雙成這樣的每一個人。1月15日,某媒體采訪王勁夫的報道刊發后的第二天,10多位合作建房的響應者第一次聚到一起,群情激越地暢想著“大同家園”的美好前景。
然而興奮之余,習慣“想當然”思考問題的合作者們,卻并沒有多少人思考過,現實是否也會是天遂人愿的“想當然”呢?
現實困窘
“大同家園”合作者們的第一次聚會上,一位名叫唐文宣的響應者的到來,把大家的熱情推到了頂點。
唐文宣是四川遠景建筑園林設計院院長。他表示,除了將在設計規劃中發揮自身優勢,還將無償為組委會提供辦公場地和聯系電話。有了初具雛形的“組委會”,尤其是有了報名點這個“根據地”,“大同家園”仿佛已觸手可及。一時間,前來咨詢和報名的人絡繹不絕,當天就超過了500人。
“合作建房在戰略方面已經不存在問題,我們需要考慮的只是該采取哪種戰術。”形勢一片大好。這讓石雙成、唐文宣等組織者禁不住膨脹起來,他們放言:“合作建房的成功應該只是時間的問題。”
然而,當組織者們熱情高漲準備進入具體操作階段時,情勢卻急轉直下,問題一個接著一個浮出水面。
首先是建房成本的控制。盡管說起把房價降低30%易如反掌,但一旦涉及資金、土地、建安等問題,每一個參與者的非專業腦袋都不同程度地“短路”。一位專業人士指出:合作建房的用地同樣只能通過競買獲得。相對專業的開發商,合作建房者勢單力薄,要想拿到價格更優惠的土地是難上加難。土地成本很難控制下來。
其次是合作成立公司的事情。唐文宣等人認為大家應該自己出錢辦一家公司,相關開發事宜全部由公司來運作完成。然而到了關鍵時刻,卻沒有幾個人愿意拿錢出來。一位姓陳的參與者擔心地表示:合作公司成立后的運作絕不像想像那樣簡單。因為每一個環節都可能產生意見分歧,“如果協調不好,很可能最后就是一拍兩散、官司纏身。”
尤為關鍵的是,合作建房涉及到監管和信任的問題。
盡管有組委會主持,不少參與者在關系到自身權益的問題上仍然疑慮重重。“合作建房是一個美好的愿望,但其中問題很多。”地產界某專家告訴記者,合作建房目前并無相關配套政策,也就是監管缺位。如果在開發過程中引發經濟和法律方面的糾紛,如何界定責任主體?誰來承擔風險、彌補漏洞?這些都是不容忽視的問題。
一個個問題猶如一枚枚石子,在“大同家園”的合作者中激起層層波瀾。盡管看似每個參與者都能對“大同家園”指手畫腳,事實上卻是誰的意見都不足以解決問題。于是,春節剛過完,在合作者們針鋒相對的意見表達中,分歧出現了:有人認為應該成立自己的公司運作建房事宜,有人認為應該通過代理公司完成專業性的開發工作,還有人認為應該和房地產開發商聯合,繞開一些不必要的困難……
“就是在那個時候,我開始懷疑松散的合作建房有多大的可行性。”王勁夫告訴記者,當意識到人多并不能有效解決問題,反而會對合作造成致命傷害時,他已開始萌生退意。
率先退出的首倡者
“在成都工作了整整4年,我至今都沒能買上房,就是因為房價實在太高。”4月16日中午,剛剛從一堆卷宗中脫身的王勁夫匆忙中接待了記者,采訪被安排到工作餐的飯桌上。
律師王勁夫很早就有集資建房的念頭。北京于凌罡的先行一步,激勵著他最終成為成都合作建房的首倡者。倡議發出后,迅速在市民中激起巨大反響,但由于自己對房地產并不熟悉,加上工作繁忙,王勁夫基本沒有參與合作建房組委會的具體工作。
“但我卻每時每刻都關注著合作建房的進展,畢竟這是我由來已久的夢想。”王勁夫告訴記者,“對于合作過程中分歧的出現我并不意外,但一些不和諧的因素與我的構想背道而馳,讓我無法接受。”
王勁夫感到“不和諧”的因素,主要有三個方面:
一是報名收費的問題。作為具體組織者的石雙成和唐文宣,各自在其報名點向報名參與者收取10~30元不等的報名費,并只開出一紙收據。王勁夫認為:這是沒有法律依據的。
二是合作建房的廣告問題。3月7日,石雙成和唐文宣為了吸引更多的人報名參與,由兩個報名點共同出資4800元在成都某報刊登了征集購房者的廣告。這讓王勁夫無法接受,“合作建房本應為自建自用,不是房地產開發經營,不需要在媒體上打廣告,這樣做只會增加成本。”
第三個也是最讓王勁夫失望的,則是“大同家園”組織者之間的矛盾。
“石雙成和唐文宣各自成立報名點,還可以說是分工合作,但兩個報名點竟然為爭奪報名者暗地里較勁,甚至出現正面沖突,這就與合作的初衷背道而馳了。”記者面前的王勁夫掩飾不住失望:“換作你,你還會守著日益渺茫的希望繼續合作么?”
最初的想法被現實擊碎,夢想最終成為現實的手下敗將。3月22日,王勁夫通過媒體黯然宣布退出。談及此事,他分外感慨:蓋房子畢竟不是小孩過家家,現實商業社會中,很多事情并非想當然的……
采訪中,記者也聽到不少談論王勁夫的聲音。“他的退出我們并不意外!”對收取30元報名費表示理解的參與者陳先生就認為:王勁夫的想法確實很好,但不考慮具體實施的問題,就顯得過于理想化了。
“毫無房地產專業操作經驗的合作建房,怎么可能取代開發商在房地產市場上的重要作用?”成都一位樓盤開發商則對記者坦然地說,現在房地產利潤確實高,低于25%都很少人愿意做,但并不是說合作建房就能“擠掉”這部分利潤。“從王勁夫公開發出倡議時,我就斷定他必然走不遠!”
但隨著調查的深入,記者發現,王勁夫的退出固然給成都的合作建房籠上了一層陰影,但真正對“大同家園”造成致命傷害的,卻是石雙成和唐文宣之間的矛盾激化。
志同,道不合
2005年1月16日,“成都市個人合作建房項目組委會”正式成立時,唐文宣所在的設計院成為“大同家園”的第一個據點。2月初,為方便自愿者報名,經組委會研究通過,石雙成在馬鞍北路的星座公司增設了一個報名點。
一個合作建房項目,兩個自成一體的報名點,剛開始時人們還沒有意識到有什么問題存在,但就是這兩個報名點,成為后來分庭抗爭的兩塊“根據地”。
“由于是摸著石頭過河,我們一直沒有形成統一的意見,分歧主要出現在運作思路上。”石雙成告訴記者,起初是唐文宣堅持由組織者自己出資成立公司,專門運作建房事宜,但到了湊錢的時候,卻沒有人愿意掏出錢來。“于是我就提出依托一家現成的公司來代理運作,卻遭到唐文宣等人的竭力反對,他認為我是出于私利。”
一方的主張得不到實施,另一方的建議卻遭到非議。隨著各方的僵持不下,裂痕開始在唐文宣和石雙成之間若隱若現,以至于出現為廣告中誰的電話在前,雙方都擺出一副準備大吵大鬧的架勢。
潛藏的矛盾最終在一件不起眼的小事上,演化為劍拔弩張的態勢。
3月17日,石雙成到遠景設計院找唐文宣商量事情,無意中聽見一位工作人員在電話中說“星座公司是一家皮包公司……”之類的話,石雙成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和詆毀,一時火起,雙方發生了輕微的肢體沖突。
忿然離開后,石雙成隨即公開宣布:今后星座公司為“大同家園”組委會惟一合法報名點,并將唐文宣等人從組委會名單中抹去。
早已對石雙成等人暗藏不滿的唐文宣等人迅速做出回應,他們連夜起草了新的合作建房章程,將“合作”改為“合伙”,成立了“成都市個人合伙建房項目組委會”,并把自己的項目名稱定為“陽光家園”。
4月2日,唐文宣等人在成都人民公園召開會議,宣告“成都個人合伙建房陽光家園項目有限公司”正式成立。至此,一度在成都炒得沸沸揚揚的個人集資建房兵團終于一分為二。
志同,讓石雙成和唐文宣為合作建房走到了一起;道不合,則導致了合作的最終分裂。在許多人眼中已經名存實亡的“大同家園”,現在又是怎樣一個殘局呢?
離開成都前,記者再次試圖采訪唐文宣,再次被其冷淡回絕;找到遠景園林設計院的報名點,兩位無所事事的工作人員說,唐院長現在一直在忙自己的設計工作,基本不過問合作建房的事情。有人私下透露:“‘陽光家園’乏人響應,他早已心灰意冷。”
記者又來到星座公司的報名點,相比之下這里的人氣很旺:“大同家園”的項目召集書以及流程說明貼滿了整整一面墻;時不時有電話打進來詢問相關事宜,并有自愿者來報名和提建議出主意。
然而一說到未來,石雙成的眼神不禁有些迷惘,盡管他竭力表示“困難再大也要堅持下去”,但其中“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意味,卻已溢于言表。
調查手記:
游戲規則的利益核心
“蓋房子畢竟不是小孩過家家……”王勁夫的感慨讓人深有體會。
在市場經濟充分發達的商業社會中,任何對“利益”的漠視和企圖剝離都是不現實的。合作建房的發起是基于購房者的利益,推進過程中的分歧是基于不同操作者的利益,甚至對這一現象的毀譽者也都是出于自身的利益考慮。在這樣的背景下,問題的實質便漸漸清晰:以利益的名義規范利益,以商業的方式實現反商業生存,如此,反不可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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