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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涌
新年給國內(nèi)的老友打電話。老友講了一個動人的故事。
在前年的一次礦難中，井底的一個礦工臨死前把自己的帽子交給身邊的同事，希望這個遺物能夠最終落到自己的妻子手上。當妻子拿到這頂帽子時，人已經(jīng)不在了。細看帽子內(nèi)
面，寫著幾行字：“孝敬父母，帶好孩子。還欠張主任200塊錢……”
這是什么？這就是驚天動地的道德情操，這就是中國的人文精神。
所謂“人文精神的失落”，從1980年代末1990年代初就喊得震天響。文人墨客，都在那里煞有介事地尋找失落的人文精神。你見有人到礦井底下找的嗎？
對比一下中國和日本的現(xiàn)代精神傳統(tǒng)，就可以看出中國的人文精神失落在哪里。魯迅的《阿Q正傳》，寫的是他自己并無親身體驗的下層。在他筆下，阿Q們是一群沒有自我意識、沒有道德、沒有自尊甚至體會不到死亡之痛苦的動物存在。其實，動物對痛苦也是很敏感的。我去超級市場的龍蝦柜臺前，看到售貨員一打開水缸的蓋子，那些龍蝦就驚恐地縮到一角，生怕自己被逮去。阿Q真會像魯迅描繪得那樣在被斬首前還糊里糊涂、不知道死之恐怖嗎？顯然不會。
再看日本。日本的現(xiàn)代精神，被追溯到江戶的國學家本居宣長。本居宣長是個民族主義者，他認定下層的“小人物”(他常常這樣自稱)更有真性情，是日本的國魂所在。到了明治年間，又出來一位柳田國男。此公出身書香門第，東京大學畢業(yè)后成了政府官僚，后在《朝日新聞》當了十多年記者，是那個時代典型的上層精英。但是，他卻認定，真正的“日本精神”，在大都市已經(jīng)消失，但保存在偏遠農(nóng)村下層百姓的生活起居之中。于是，他走遍日本鄉(xiāng)間，記錄這些精神遺產(chǎn)。
所謂現(xiàn)代性，最根本的一條就是小民百姓的文化翻身，使他們和過去的王公貴族、士大夫、武士平起平坐。美國的建國之父杰佛遜，說歐洲的國王沒有一個在美國能選得上一個小教區(qū)的行政長官，一錢不值。他認為自耕農(nóng)的道德和價值，才是國家的精神基石。就連一向以精英主義著稱的日本，也要通過挖掘小民百姓的精神價值來建立自己的現(xiàn)代性。如今一些口口聲聲要捍衛(wèi)中國文化價值的人，開始鼓吹讀經(jīng)，以為這樣我們的文化就得救了。其實，真要復興中國文化，背那些一知半解的古書是沒有用的。而湖南老漢李紹為，為了讓客死他鄉(xiāng)的同鄉(xiāng)的遺體回家安葬，千里背尸，其信義與忠誠，感天地泣鬼神。我們的傳統(tǒng)派中，有像柳田國男那樣跑斷了腿來調(diào)查這樣的民俗、保存和挖掘其中的文化精神的嗎？當然不會有。“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在那些讀經(jīng)派眼里，幾千年圣賢就那么幾個，就那么幾本書，李紹為豈足掛齒？在我們的士大夫文化中，哪里還有柳田國男那樣對下層社會的虔卑？
不管是傳統(tǒng)派還是反傳統(tǒng)派，五四以來，中國知識分子生產(chǎn)的“現(xiàn)代思想”，從來沒有清算過這個問題。也正因為如此，我們中的一些人才可能把人口占大多數(shù)的農(nóng)民視為二等公民，至今還對之倍加歧視。老友電話里告訴我，一個發(fā)了財?shù)淖x書人，街上看見一大群找不到工作的民工，不屑一顧地說：“這些沒有用的人都該被車給撞死！”聽到這話，仿佛是到了中世紀。
在國外體驗多年“現(xiàn)代生活”，才明白所謂“中國人素質(zhì)低”是中國知識分子創(chuàng)造的最大的謊言。不久前看《紐約時報》，報導南方一個我根本不知道的鎮(zhèn)。那里1970年代末還只有1000戶左右人家。農(nóng)民種田之余，織襪子去附近的公路上叫賣。那時這叫“資本主義尾巴”，被當?shù)亟^好幾次。如今，這個鎮(zhèn)生產(chǎn)世界一半以上的襪子！如果不是有國際紡織品配額這種不公平的貿(mào)易保護，在自由競爭的市場上，他們在這個行當肯定會征服世界。你看美國的報紙，時時能夠感受到人家對這樣優(yōu)秀的國民是多么羨慕、驚嘆。
事實上，那些下層農(nóng)民，那些拿不到工錢的民工，正是中國近20年的經(jīng)濟起飛的頭號功臣。而那些低素質(zhì)的中國人，實際上就集中在我們這些長期把持了文化權力的“知識分子”之中。這也怪不得，在民工干的行當中，中國是最有國際競爭力的。
面對那位礦工的臨終留言，生活在大都市的知識分子們，很少有道德上的劣等感。面對民工們參與創(chuàng)造的經(jīng)濟奇跡，他們也從來不會感到自己的無能。然而，在這個新世紀，我們應該重新確認一下：究竟誰才是我們社會中的英雄？誰是我們文化的道德領袖？中國的現(xiàn)代精神，只有回到基層社會，才有更生的可能。
(作者電郵：evasicunxue@hot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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