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再久人們也會記得

　　閔良臣

　　不久前，在《南方周末》的“眾議”版上讀到一篇《衡陽大火死難烈士周年祭》，這說明像這樣的事情即使過去了一年，也還有人記著，并且還想為這樣的事情說點什么。并不如有人主張凡“過去了，就讓它過去吧”。

　　被奉為“萬物之靈”的人，確有許多了不起之處，像這會“記著”，即是“了不起”之一。也難怪呵，俗話說，即使涼水潑在墻上，還有個印呢——而況像這犧牲了一二十個戰士（據說其中也還有消防指揮官員），倒在地上，就是一大片啊，大腦能不“感光”嗎？

　　有些事情別說是過去1年，就是過去10年，甚至更長時間，都還會有人記著；至于有些太特別的事件，怕是有人要一記終生了。

　　原來，我總是想，不管發生什么天大的事兒，隨著時間的流淌，很快都將“灰飛煙滅”，也“都付笑談中”。可現在我改變了原來的想法。錢鐘書先生1957年6月為他選編的《宋詩選注》作的《序》中有言，有種“活的記憶，好比在樹上刻的字，那棵樹愈長愈大，它身上的字也就愈長愈牢。”

　　我信。

　　現在來啰嗦這些，一是看了上面提到的那篇文章，再則也看到有人居然還在記著發生在十年前的那場燒死了300多人的大火，而死者中有近三百人是孩子！想想，也是，不論是媒體還是什么人，尤其是在那場大火中得以逃生的人，其中包括體面和不體面逃生的，只要良知未泯，只要還有記性，對那場大火，怕是永遠也不會忘掉——除非這人的靈魂已經發生變異。

　　就在不久前，我翻撿屋中的舊雜志時，從2001年第2期《隨筆》雜志上讀到女作家王英琦的文章《人死了——20世紀的突出問題》。對作家寫這樣一篇文章，我沒有什么可稀奇的，我稀奇的是，即便對作家寫這篇文章那會兒來說，那場大火也已經過去六七年了，然而我們的作家還在記著。請看這篇文章是如何開篇的：

　　“1994年12月2日（應是8日），中國新疆克拉瑪依石油城友誼館發生大火慘案。325人喪生火海。其中多為前來向上級領導敬獻歌舞的小學生。烈火濃煙中，孩子們被燒得呼聲慘烈，一些人（應改為有人——引者）卻喪盡天良地高喊：‘讓領導先走。’”

　　從作家寫這樣一篇文章算起，轉眼又是幾年光陰過去，也就在那場大火發生十周年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時，我在2004年第10期《山西文學》上又讀到了《猶記十年前那一聲喊》，整篇文章都是對十年前有人“讓領導先走”這一缺失人性的呼喊的鞭韃。

　　這還不算，等我準備用鍵盤記下這則短文想用ｇｏｏｇｌｅ在電腦上搜索一下當時的新聞作參照時，這才發現，那場遠去的大火并沒有徹底“熄滅”，或說以另一種形式還在很多人的心中“燃燒”，也就是說還有很多的人在記著，記著……

　　1994年12月8日，是我們這個民族不應該忘記的日子！

　　我如此鄭重地這樣說話，不僅僅是因為這一天發生了一場特大火災，也不完全是因為還燒死了300多人，其中近三百人是孩子，更重要的是為什么會死這么多人？為什么會死這么多孩子？甚至從那一場大火中又照出我們一些人乃至我們這個民族的什么？在這樣一場大火中，讓我們看到的是一再自夸的“勤勞、勇敢”的光輝形象，還是“自私自利、貪生怕死”的丑陋嘴臉？在這場大火中，我們雖然也看到了舍生忘死救助學生逃生的老師，但大火中更多的丑陋以及大火后留下的慘不忍睹的場景，把那可憐的一點英雄壯舉抵消了；或說，那英雄的一幕，被更多人的丑陋遮蔽了。什么“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那天參加教育匯報演出活動的好像沒有老人），什么“溫良恭儉讓”，什么“天下為公”，什么“舍生取義”，再往下說，什么“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什么“為了人民的利益而死，就是死得其所”，啊！這一切啊，當時全看不到了！看到更多的是一些人、一些官員的丑陋嘴臉，還有那丑陋的靈魂；而正因這些丑陋，才讓我們看到了如下慘不忍睹的場景：

　　災后鑒定報告里顯示，造成325人死亡，136人燒傷。

　　死者中有288人是學生，其中獨生子女占98％。

　　據醫生鑒定，死難者中有近百名孩子是被人擠死或踩死的。

　　在許多孩子弱小的尸體上，有成年男人的大皮鞋印，也有成年女人細若尖刃的鞋跟所踩下的血洞。還有目擊者聲稱，一個被踩破肚皮的小男孩，當卡車運往殯儀館時，腸子還拖在地上……

　　這是怎樣的“場景”，又如何叫人不痛心疾首！

　　那樣一場大火固然可怕，更可怕的是在那場大火面前一些大人所表現的覺悟之低，一些官員所表現的覺悟之低。當時的慘像足以稱量國人的道德，稱量一些官員的素質。

　　十年了！仿佛一眨眼就過去了。

　　我更知道，對有些人來說，總是想遺忘，遺忘——不僅想自己遺忘，甚至還想讓全世界所有的人們都只當過去的一切沒有發生過才好。比如像對十年前那場大火中只顧自己逃生的那一群官員，那一群“大皮鞋”、“高跟鞋”，尤其還有那高喊“讓領導先走”的什么人來說，我“誅心”地認為，他們肯定就會這樣想。想想，這大約也要算是一種“人之常情”，旁人對“這樣想”似乎不該深責。可這又是怎樣地一種“人之常情”啊。現在有人不是一再號召或說是希望人們要讀經嗎？恍惚記得孔夫子就說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不想死，又何以把別人踩在腳下，而況那被踩在腳下的還是孩子啊！

　　情何以堪！人何以堪！

　　我們的大人怎么會這樣�犖覀兊墓賳T怎么會這樣！

　　說來善良的人們可能不信。就在新密大平礦難發生后第五天頭（還不到四天整），遇難的148條生命還只找到80條的時候，大平煤礦身邊的這個城市的首腦機關就對當地媒體下達了指示：不準再發大平礦難的任何報道。我是在事后聽人轉述的。說真的，當時聽了這話，我心有些顫抖，感覺比聽到大平礦難還可怕還不可思議。

　　這是否就是“我們怎么會這樣”的答案呢？

　　是，但不完全。

　　我至今保存著一份16年前，也就是1988年12月18日的《羊城晚報》，在這期報紙頭版的右下有一篇報道，題目叫《世世代代友好下去》。當時的日中友好會館理事長伴正一先生在報道中盛贊中國留學生“是出類拔萃的人物”，他們當中有“很多人可以成為日本學生的榜樣”。他還對中國寄予最大的期望，認為“中國只要有5％的人覺悟到自己的落后，就一定會超過日本。”我知道，我們人口眾多，5％就是一個天大的數字了。然而，在他說這話后又過了6年，我們發生了那場大火，在那場大火中不說看不到普通人中有5％的人“覺悟”，就是在那一個又一個大小官員中我們也同樣沒有見到那“5％”（按說這些人理應是100％）。

　　這或許就是我們在經濟上在社會文明上至今也還在日本之后的緣故。

　　這或許就是“我們怎么會這樣”的答案了。

　　這些，人們是否也應該記著，也需要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