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周報記者 韓洪剛
美國紐約華人在唐人街舉行春節游行,眾多華人及當地民眾攜手共慶農歷新年。
訪談嘉賓 崔衛平 北京電影學院教授
人并不只是溫飽動物
時代周報:最近出現一股被稱為第三波移民潮的現象,和上世紀70年代末、90年代初期的兩次移民潮不同,這次移民潮的主體是社會各界知識精英和富商階層。你會從什么角度來看這一現象?
崔衛平:那些能夠移民的人,是有一定的經濟條件、經濟保障的。然而這并不能讓他們真正挺直腰桿,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做人做事。在很大程度上,他們仍然處于某種依附關系當中。這是我們社會的某些規則或者潛規則決定的。比如一個人再能干,他要辦個事情,拿個項目,也要低下頭來,討好某個人,低頭哈腰,做些打點,唯恐伺候不周到,而這個某人事實上讓人無法真正尊重他。對一個在人格上比自己低矮的人,要表現得比他還要低矮,這肯定是讓人不舒服、不自在的。而盡管這樣,他也不知道事情是否能成,他沒有把握,他不得不處于某種疑神疑鬼的狀態之中。“疑神疑鬼”是我們這個社會比較普遍的精神狀態。也就是說,也許實際的“干涉”并沒有發生,但是某種“支配”無處不在。所謂“看不見的手”,是一只無處不在的“支配”的手。就像一把懸在頭上的劍,什么時候落下來,你不知道。你對自己的已有的東西也好,想要的東西也好,始終沒有把握。
“疑神疑鬼”就活得很累,很晦澀。誰不希望活得單純一些,坦坦蕩蕩?做生意可以暫時輸掉,那是自己的判斷失誤,這個還可以找回來;但是不要長年累月接受“胯下之辱”,拿自己的臉面讓別人糟蹋,那樣降低了人格,損害了尊嚴,這個找不回來。因此,人不僅需要免于“被干涉”,免于突然有一天拆到你的房子,免于被改造思想,他同時還需要免于被支配,免于被別人捏在手里,免于對他人誠惶誠恐。這樣才談得上有尊嚴。
時代周報:尊嚴在今春以來成了一個熱詞,這也恰恰反襯了現實中尊嚴的匱乏。實際上尊嚴與被支配和依附關系是內在關聯的。從這個角度來看,尊嚴的匱乏是不是體系性的?
崔衛平:可以這么說。這個問題之所以被提出來,肯定是一種強烈需要。但是“尊嚴”也很容易被窄化。當然,一個人要有住房,要有溫飽,有基本生活品,這是尊嚴的底線,但并不等于尊嚴的全部。尊嚴還應該包括不受支配,不屈從,不依附別人。一個人快渴死了,給他一杯水,但是在這杯水里又吐了一口唾沫,這個誰會愿意喝呢?我們社會的潛規則,對于許多人來說,就相當于這口唾沫。“喝還是不喝”,就是這個問題。我們看到許多底層人民受苦,他們處于極端匱乏當中,缺乏所需要的保障,但是你也會發現,這個社會的很多人,包括在別人看來是有地位有保障的人,甚至是高高在上的那些人,都認為自己是不自由的,是身不由己的,是“不得不”這樣。近期移民潮的問題,將這個問題暴露得很突出。這些所謂社會的中堅力量,一般稱之為“精英”,如果不是深感某種匱乏,他們何至于在人到中年之后背井離鄉,去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這里面反映出一些根本性的問題,反映出人并不是溫飽的動物。隨著物質水平的提高,人的尊嚴感也在增強,而這方面所提供的公共品太不足了。它必然提出了比如有關制度進一步公開化、透明化的要求,從結構上改變人與人之間的依附關系、支配性關系乃至奴役性關系。
在場的匱乏與缺席的焦慮
時代周報:那么,該如何更切身地理解支配與依附這么一個關系呢?有時候,我們自身對這種依附性、被支配的狀態,可能是無覺察的。
崔衛平:舉個例子吧。我們知道很多人每天晚上要在外面吃飯,那已經不是一種享受,而是必須這樣。他感到如果飯局少了,就特別不安全。他不知道別人在飯桌上說了什么,趁他不在安排了什么,其中重要的信息、重要的優惠沒有給他。他沒有機會表現自己,將自己的面子“給”出去。如果他不是時時刻刻在他們之中,那么就意味著隨時可能被拿掉。只有成為“其中的一員”,他才能夠得到保障。這里還有一個“長遠”的考慮,那就是如果我不事先打好伏筆,事先聯絡好感情,等到我有事情求人時,那就晚了。你看,本來是寫在制度上明文規定的東西,作為公共品平等地提供給所有人的東西,成了一道吃飯的人們才能夠享受到的特權。
我偶爾也會參加這樣的飯局,說實話,覺得這樣的飯局很像是一個“同志聚會”,官員們之間一開口就是“感情”之類的話,一口酒的深度體現了感情的深度,俗話說 “感情深,一口悶”,這讓人覺得很不自在。男人的感情是這樣子表達的啊?他們本來都是官員了,有著旁人羨慕的“體面”的身份,怎么到了飯桌上依然是個“孫子”,是需要將一切都堆在臉上的人,需要將自己喝死了才算“義氣”,而他本人到底想不想喝,想喝多少,不是自己能夠說了算。在那種飯桌上交杯換盞的背后,你看到的大多是憂心忡忡、疑神疑鬼和人與人之間的互相利用。所以,在這個社會中,不僅老百姓感到不安全,所謂精英也感到不安全,很少有人感到自己是有保障的。
時代周報:我看到報道中的一個例子:一位已經移民的身家數億的溫州商人,坦言越來越不喜歡每周有四天時間得在外應酬、打點各路官員、朋友,而向往公私分明的生活方式,把更多時間留給老婆和孩子。可見,這位溫州商人的情況并非個例。
崔衛平:那樣整天在飯桌上的生活,肯定不符合健康,也會減壽。一個人不得不吃到吃不動了,吃到將肚皮撐破,吃到再吐出來,整天過這種生活,這個多么丑陋啊。難道人生就沒有別的事情好做了,就沒有別的享受了?時間長了,不要別人說,他自己就會反感。這件事情真正是個麻煩:一個社會的上上下下,有錢人和沒有錢的人,有權的人和沒有權的人,有地位的人和沒有地位的人,都不能根據自己的意愿來生活,都不能根據常理去辦(既不根據制度,也不根據道理),都被一種莫名的力量驅趕著。
時代周報:這種人人身不由己的局面,那必定存在一個主體,或者說支配力量的施動者。它是什么?
崔衛平:這個很有意思。這是一個“巨無霸”,一個“巨靈”,它肯定不是僅僅稱之為“制度”的某些東西,不是寫在憲法里寫在明文規定當中,而是所有那些看不見的東西,像語法埋藏在語言里面,我們不用語法說話,而是用語言說話,說出來的東西卻要符合語法。在這個社會里生活,需要一些特殊的“智慧”,需要了解語言的背后有哪些特殊的“語法”,并且對此只能心領神會,只能默認,而不能大聲說出來。這些看不見的東西構成了我們生活的全部背景,如同一只怪獸,一個深淵,聽不見它的聲響卻隨時吃人。從前有一個說法叫“異化”,這就是異化。人與人的關系本來是人所創造出來的,后來卻越來越成為支配人們自己的怪物。于是就有了一些想要出走的人,想要遠離這頭怪獸。
精英與責任聯系,而不是權力
時代周報:您是怎么理解精英這個概念的,以及如何看待當下社會的精英的?
崔衛平:“精英”這個詞,有它含混的一面,也有它流行的、通常被理解的一面。比如說獲得一定社會財富,即經濟精英,或者有一定社會權力,或者說政治精英,這主要是一些媒體的說法。在上個世紀80年代的時候,還有知識精英,現在知識分子根本不成其為精英了,因為他們無權無勢了。
但是,假如不對社會和民族的明天負責任,沒有一個長遠的眼光,以及落實到今天能夠促進社會進步的一些行為,我們能夠將這些人稱之為“精英”嗎?那些今天有權有勢,是無數飯局的座上賓,但是明天被發現是個大貪官,成為階下囚,他是個什么精英人士啊?他所處的那個位置恰恰是他敗壞社會的一個根源。在我看來,“精英”這個詞是與責任感聯系在一起的。能夠對社會負責,對民族的當下和未來負責,對民族的千秋萬代負責,那才能稱之為社會精英。那些沒有責任感的,只會敗壞社會和民族的,不管他資產多少,權力多少,知識多少,我一概都不承認。
時代周報:可是,當這些精英紛紛離開的時候,他們是在“用腳投票”嗎?
崔衛平:叫“棄權”吧。按理說一個社會的精英,不管怎么說,再惡劣的環境,既然他在這個環境里積累了財富,做成了一個企業,他就需要回饋社會,幫助建設這個社會。這也是人之常情。決定離開,當然是他自己的選擇,但是這種選擇是充滿遺憾的。雖然他賺了錢,但是他仍然處在一個暗處,一個光線不足的地方。他不能在社會生活中發揮作用,不能讓更多的人了解他的善行,他的美德,不能成全他在公共生活方面的角色,以及獲得這方面的榮耀。這從另一個方面也說明了我們社會價值觀的單一。人們很少將回饋社會看作是自己的責任,也是自我的實現,是體現成功的另一個標準。
時代周報:這樣的話,有沒有一些辦法去重新梳理或者彰顯這種倫理的力量?
崔衛平:問得好!盡管我們說人人身不由己,但是那些在今天擁有更大權力的人,那些重權在握的人,對重建社會的倫理道德力量擁有更多的責任。一方面,這需要他們拿出一些制度性的安排,比如一些社會政策需要向弱勢群體傾斜,向基本生活得不到保障的人傾斜;另一方面,即使在身不由己的情況下,在體系與良心矛盾的情況下,依據良心辦事,而不是依據潛規則辦事。這是可能做到的,也不是沒有人做過。《南方周末》報道過四川省教育廳的一個官員,他叫林強。因為那么多學校倒塌,那么多孩子埋在鋼筋水泥底下,他自動放棄奧運會火炬手的這個角色。我們最近看了一部紀錄片叫《掩埋》,關于唐山地震預報,其中有一個青龍縣的縣委書記叫做冉廣歧,他相信了科學家的預報,他說批林批孔能夠在屋內進行,也能夠在戶外進行,于是頂著摘烏紗帽的風險把全縣人民弄到戶外去了,于是這個縣沒有一個人因為房屋倒塌而死亡。他的這個做法一點也不符合“語法”,但是救了全縣幾十萬人。當時有一個簡報表揚了這位冉書記,但是簡報很快被收回。這樣符合人民利益的人及其做法,在體制內卻得不到鼓勵,換句話說,這個體制不鼓勵有良心的人有良心的做法,甚至相反,將這些人剔除出去,制度性地取消良知,你說什么也沒有用,即便是仰望星空。
每個個體身上都在發生變革
時代周報:如何為這個時代尋找方向感,重塑倫理和價值感,既是精英群體的責任,也是每一個個體的責任。您有個提法叫做“內部革命”,揭示出一種不同以往的新起點和動力,其主要思想是什么?
崔衛平:我的意思是不要等到大環境改變之后,不要等到一個社會的“外科手術”之后,我們才改變自己慣常的做法,而是每個人都可以從現在做起,把自己變為一個良性的起點,從自己的良心、道德、倫理出發,包括從自身職業倫理出發,開始負起責任來。一個法官不要帶頭枉法,一個記者不要做假新聞,一個報紙的主編不能阻止記者做真實報道。不要總是拿各種各樣的東西作借口,事到如今,任何借口都不成其為借口了。明擺著推卸責任,你還有什么可說的?讓每一個人負起責任來,從各種借口、說辭和體系中站出來,站起來,做一個堂堂正正的、有責任感、有尊嚴的人,這就是“內部革命”的意思。
我們有時候是習慣性的恐懼,覺得我不能做某件事情,大家都沒有做,其實不要怕,每個人都可以成為一個有力量的起點,不要等待看他人眼色,等待別人一起做,在這個意義上,我是覺得中國現在就像文藝復興時期一樣,需要呼吁“人”的解放,將人自己從這個體制的身份下擺脫出來。不是按照體制中的地位、身份和權力大小,來看待這個人的價值,而是看他實際上做了什么,他這個人本身如何。每個人需要立足于他自身,他自身的力量,自身的價值,自身的行為,自身的美德,自身的道德責任感,他這個人對于社會的貢獻,根據這些來判斷一個人的價值,而不是根據一個空洞的制度身份。需要一個全新的判斷人的眼光,而不是依附于某個系統。
時代周報:我的理解是,“人的解放”核心是人作為“主體”意識的覺醒,這恰恰需要從依附性關系中解脫出來才能獲得。
崔衛平:像韓寒,一個屬于體制之外的人。他又能寫小說,又能賽車,又能辦雜志,還能寫那種文章。那種文章不好寫,因為某個事件大家都有感受,要把那種感受描摹出一個框架來并帶來閱讀的新鮮感,是很不容易的。在不止一個方面同時進展、勢如破竹的韓寒,體現了一個人的豐富潛能和力量,他的獨立、他的勇氣、他的多才多藝。韓寒說過,他不想移民。實際上他在這片土地上找到了自己,找到了自己的力量。需要更多的人像韓寒這樣,而不是糾結于每天感到身不由己,每天感到無能為力,每天感到自己是一個垃圾,什么都不是,人應該成為一個有力量的個體。這是有可能的。那個縣委書記冉廣岐,當他跟全縣人民說,咱們在戶外批林批孔,他多么有力量。
時代周報:當然,并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做韓寒。但每一個人都可以有屬于自己的自由意志的領地。簡而言之,我看過一些猶太人的回憶,一個人即便在納粹集中營中也可以把事情做得很好,或者說過得非常糟;即便在面對死亡的時候,一個人仍然可以選擇以怎樣的姿態來面對。人永遠有選擇的余地。
崔衛平:當然是有。我曾經讀過一本書叫做《集中營里的道德生活》,并且翻譯過其中的不到2萬字。那些被囚禁在集中營里的人,戰俘或者是猶太人,男人試圖每天把皮鞋刷亮,女人用一切辦法把臉洗得干干凈凈,他們手中沒有書籍,于是就運用記憶和互相補充的辦法,背誦頭腦中的詩句,在心中留住那些美好的東西,也包括團結互愛,顯示出他們身上人性的力量,這就是他們維持人的尊嚴的方式。這是最極端的例子了。我們并不處于這樣極端的環境當中,但是要有這方面的意識,也需要有足夠的智慧。但是,首先要有決心,確立這樣的起點,那我們就會獲得這樣的智慧和想象力,以及建立這樣的空間。
時代周報:人的解放,可能還有另外一個維度,即如何面對撒謊。哈維爾提出“生活在真實中”。這對當下生活有何啟發?
崔衛平:撒謊也可以說是人的天性之一,古已有之。但是制度性地讓人撒謊,由制度來鼓勵人們撒謊,卻不是從來如此。比如虛報某個產量,虛報一些數字,不虛報不行,對不對?有時候不是明顯的撒謊,而是不著邊際,完全不切實際。哈維爾分析過一條標語,一個水果攤上掛一條標語“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這不是典型的謊言,這叫不著邊際。這個人一分鐘也沒有想過到底聯合全世界無產者是個什么樣子,他其實就在這兒賣水果就行了,但是非要掛那樣的標語不可,掛標語顯示了他的配合和服從。事情不大,然而肯定是一個小小的羞辱,這可以看作我們前面說的“人身依附”的例子。
波蘭斯基是波蘭出去的一個大導演,有一年被北京電影學院請來了。在回答了師生們的許多問題之后,他指著人們頭頂上的一條大紅標語問,那上面寫的是什么?他的這個詢問與哈維爾的分析是同一個道理。這類紅色大標語在我們身處的環境中隨處可見。它沒有實質內容,表面上無害,但不是完全沒有意義。它鼓勵和提醒一種 “心照不宣”,即使是不知所云,大而無當,也不要揭穿它,不要質疑。因此,它們骨子里是提醒人們要配合、要順從、要服從,不要跳出來做“不合語法”的事情。于是,它們變成了服從的儀式里必不可少的道具,隱藏了一種奴役和支配狀態。
時代周報:儀式的背后仍然是依附性,“絕大多數人都是他人”,而不是自己。這個秩序中,只有成為“他人”才可能沿著權力的臺階,拾級而上。而您所主張的恰恰就是要人們重拾起所忽略或遺忘的“自己”。那“自己”的根基應扎在何處,力量源泉又在哪里呢?
崔衛平:“你的腹中有一千道光芒”,大畫家畢加索說。我拿它作為一篇文章的標題。我們當下同時需要克服的是一種有關個人自身的虛無主義,覺得自己什么都不行,什么都不是。不是這樣的,你有很多空間的,可以嘗試的,以前人沒有做過,你來試又怎么樣。現代社會,現在你看,每天出現各種各樣的新事物,為什么不可以出現新人呢?為什么不可以出現更多新的想法,為什么不可以出現新的行動呢?
我們嘗試過很多事情,但很少嘗試將自己當作自身的起點,也當作自身在這個世界上的起點。我用一個詞叫“裸奔”,即運用自己的眼光去看這個世界,運用自己的嗅覺去辨別這個世界,運用自己的耳朵去傾聽這個世界,運用自己的心靈去感受這個世界,以及運用自己的理性去評判這個世界。
“你是你自己的起點,也是這個世界的起點”。你也可以成為一個世界,你也可能是強大的,你有可能是有力量的,你也可能至少成為你自己的主人,以及準備做世界的主人。假如你沒有力量,這個世界上便沒有力量;假如你退縮,這個世界便沒有前進。
所謂“現代性”,包含著這樣一個最為重要的起點—自我引導并非他人引導,即需要自己營造生命的意義,而不是由他人和權威來代替。這句話看似簡單,然而它的含義,只有到一定時刻,人們才能體會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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