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中國經濟來講,如果我們陷入一個幾年衰退,我們經濟還有沒有下一輪都成問題。
文|本刊記者 宋清華/ 圖|松濤 出處|《英才》雜志8月刊
樊綱本是一個喜歡爭論的人。
不喜歡武俠故事、星球大戰,因為它們沒有邏輯;喜歡懸念、推理、警匪故事,因為它們是有邏輯的。
具有抽象思維能力的人大都喜歡推理、辯論,樊綱說自己喜歡爭論的感覺。
因此,由樊綱引發的爭論很多:1993年,樊綱在《求解命運的方程》關于人生觀的論述,引發了關于“經濟學家的道德”的大討論;在“新經濟”一說最熱的時候,樊綱明確指出沒有什么“新經濟”,泡沫總會破掉(《新經濟批判》,2001),他因此背上扼殺“新經濟”的惡名……
指點關系國計民生的宏觀經濟,更容易引火燒身。就業問題,財政補貼問題,緊縮貨幣政策問題,你會發現很多對其針鋒相對的批判,甚至有人撰文《樊綱是央行貨幣政策委員會的悲哀》,攻擊其曾經主張的緊縮貨幣政策,不顧企業的生死。于是,有人認為央行貨幣政策委員會委員樊綱是官方的代言。
對于以上,樊綱希望從本源來回應質疑——經濟學家應該起的作用是什么?“經濟學家實際上做一個仲裁者的作用,它要告訴各個利益方,如果不妥協,如果不采取均衡,雙方都會吃虧。”
因此樊綱會當著企業罵企業,告訴企業錯在什么地方;當著政府的時候,樊綱會告訴政府錯在什么地方。“有些人當著企業罵政府,可是政府聽不到,只起到取悅聽眾的目的。而我當著企業會說你們企業錯在什么地方,你們應該怎么理解政府的政策,這樣就會給人留下替政府說話的印象。而他們不知道我會當著政府罵政府。”樊綱認為這是經濟學家的職責。
20余年,喜歡爭論感覺的樊綱爭議不斷。但現在,樊綱止于提出問題。
“罵人很容易,需要罵人的地方也很多,但這不能解決問題,”樊綱看到,難的是怎么提出建設性的方案,應該做的是怎么推動改革。
有人已經在討論危機問題和長期發展問題的矛盾,有人開始思考即使渡過危機又如何。樊綱關注宏觀經濟,也研究體制和發展的問題。但身處百年大危機,他無意爭論,只談宏觀調控,“我們一個落后的發展中國家,還有幾億人沒有就業,如果不能持續增長,如果危機使我們停止增長,我們就沒有‘長期’了,我們完蛋了。”
政府要逆風調節
在經濟往上升的時候,政府要采取壓的政策,經濟下滑的時候要采取托的政策,就是“和市場對著干”。
《英才》:如果可以和上次危機相比,你認為后面會再有十年大蕭條嗎?
樊綱:這次危機是幾十年金融泡沫的一次大破裂,確實是百年不遇。不論從金融危機的深度還是廣度講,它都大于1929年的危機。
1929年危機之后,伴隨而來的是十年大蕭條,全世界的GDP減少了50%,企業倒閉、破產,工人失業、饑荒,最后打了一次世界大戰、死了2000萬人口,直到1954年才恢復到1929年的水平。
但是現在可以肯定的說,不會像1929年的危機那樣,引起十年的深度大蕭條。《英才》:為什么可以避免十年大蕭條?
樊綱:應該說,各國“聯手救市”的宏觀經濟政策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1929年的時候沒有宏觀經濟學和宏觀經濟政策。
大家可以看到基本的現象是,這次危機爆發以后各國政府沒有什么爭議,趕快采取救市政策。經濟學家對政府要做事情也沒有爭議,要做事情的方向和基本的思路也沒有什么爭議,爭議在于用什么方法更有效。
《英才》:老百姓似乎不太滿意,華爾街犯了錯,要納稅人買單。
樊綱:的確是這樣的,在美元體系下,風險都被別人分擔了,他們看不到風險,所以疏于監管。包括房地產任其發展,任其五六年的時間拱出這么大一個房地產泡沫,沒有采取壓的措施。所以美國的納稅人、美國的政治家都在罵,你們“熱”的時候不做事情,經濟泡沫起來的時候不做事情,喂肥了華爾街“肥豬”,現在又讓我們納稅人出錢救華爾街的這些“肥豬”,所以他們很氣憤。真正應該做的就是在熱的時候采取措施。
《英才》:就是在經濟過“熱”的時候需要宏觀政策來降溫?
樊綱:在市場經濟的條件下,由于人們的貪婪,容易去抓各種投機機會,掙的越多越想掙,就不顧風險,所以市場會出現波動。
波動怎么解決?歷史上人們進行了各種實驗,最后大家的結論不是放棄市場經濟,而是在市場經濟中要加一個政府的公共服務,這個公共服務就是提供宏觀調控政策。調控政策的本質是不假定政府比市場更聰明,只是規定政府在同樣的信息、同樣的條件下做一件事情——在鼓泡沫的時候,經濟往上升的時候,政府要采取壓的政策,經濟下滑的時候要采取托的政策,也就是逆風調節,就是和市場對著干、和企業對著干。
《英才》:我們也看到,其實很多企業家對上一輪的“降溫”政策言辭頗多。
樊綱:經濟過熱的時候,宏觀調控政策是得罪人的,是誰都反對的,尤其企業界。但這是宏觀經濟學的一個基本道理,不是只在危機的時候做事情,而是在沒有發生危機之前、在引起危機的因素發生的時候、也就是經濟過熱的時候,大家掙錢高興的時候,就要采取措施,監控市場,防范風險,同時采取宏觀經濟政策對總需求進行調控,防止泡沫出現。
必然要付出特殊代價
“宏觀經濟政策本來就應該是一種短期政策,它應隨著情況的變化而相機變化的。”
《英才》:不可否認的是,每一次政府的調控措施似乎都會遭受非議,而且諸多非議也不是無中生有的。
樊綱:宏觀政策調控是有很多問題,但是如果不采取措施,替代方案是什么?說這個政策有問題,那么你給出的政策建議是什么?如果替代方案不如這個方案,這個方案就是最好的方案。
現在政府看著經濟往下滑如果不采取政策,結果是什么?結果就是30年代大蕭條,那么多人的挨餓,那么多人失業,整個社會陷入動亂。
現在我們宏觀調控會出現問題,這是我們付出的代價。宏觀調控不是常態的手段,是應對危機的政策。有人把它當成一種常態的政策來批判,但應對危機的政策必然需要付出特殊代價,它的機會成本就是危機的加深、是大蕭條的出現,針對大蕭條那樣的機會成本,付出一些現在的政策成本,那是值得的。連機會成本的邏輯都不懂的人,以后不應該稱自己是搞經濟學的了。
《英才》:就像美國救市,大印鈔票,全球也幾乎采取了一樣的措施,大家擔心這必然導致通脹的到來。
樊綱:宏觀經濟政策不是長期政策,宏觀經濟學家也沒有那么傻,美聯儲主席伯南克也沒有那么傻,會把這個政策用三年、五年,他是一個笨蛋才會把同一種政策長期的用下去。
宏觀經濟政策本來就應該是一種短期政策,它應隨著情況的變化而相機變化的。它今天發了貨幣,明天還有其它方法來“收”貨幣。
如果信貸萎縮的問題開始發生逆轉,貨幣政策就應該逆轉。美國過去是買國債,拋貨幣,也許不久以后就要開始拋債券,收貨幣。所以這也是我們對貨幣當局的建議,隨時觀察經濟的變化情況,一旦信貸萎縮問題解決了,一旦貨幣的流通速度提高了,一旦市場的流動性開始出現過剩的問題了,就要及時的調整,及時轉變貨幣政策的操作。
宏觀政策不是萬能
宏觀經濟政策解決不了企業治理結構、產權問題,它只是一個總量調節的政策。
《英才》:最近媒體上議論比較多,說宏觀經濟政策不僅沒有助于解決結構問題、體制問題,反而使體制有一些惡化,這一點你怎么看?
樊綱:我同意。比如說是要給企業很多錢去保企業,還是去通過公共建設、公共項目來擴大需求,就會出現問題。這些都是可以討論的。如果是用公共項目擴大需求,而且人們可以平等的競爭,競標公共項目的建設,而不是給國有企業很多錢,那么對體制損害小一點。
但是有一個問題,宏觀經濟政策不是體制改革政策,宏觀經濟政策也不是結構調整政策,宏觀經濟政策管不了那么多事,那些事需要另外的一些政策來解決,比如采取體制改革政策,結構調整政策。經濟學一個基本道理就是有多少個經濟變量,需要多少個經濟政策,N個經濟變量需要N個政策來加以調整,不可能指望一個政策解決所有的問題。
特別是宏觀經濟政策,它本身就是短期調節總供求關系,是托住經濟或者壓住經濟波動這樣的一種政策。
《英才》:宏觀經濟學有自己的界限,它不能解決全部問題,有些問題是它管不了的?
樊綱:很多人談宏觀經濟政策的時候,總是把一些其他的問題帶進來,包括還要解決社會問題。它解決不了。比如說社保,讓宏觀經濟政策花很多錢去解決社會民生問題?是,應該是這樣。但是我們的基本問題是社保體制沒有改革。社保體制沒有改革你怎么花錢?
所以它替代不了社保體制改革的問題,它也替代不了收入分配結構變化的問題。它最多在短期內發一點消費券,臨時的幾個月消費增長。它更解決不了企業治理結構,產權問題,它只是一個總量調節的政策。
我現在確定擔心的問題是短期政策都不錯,但缺少長期的視野,在忙著解救危機的時候,忘記了體制改革和結構調整應該并行不悖地抓緊進行。
空談長期問題叫唱高調
“用唱高調的辦法來談論解救危機的政策,這叫做站著說話不腰疼。”
《英才》:宏觀調控的效率問題也是備受爭議的,你怎么看這種現象?
樊綱:任何政府花錢都有效率問題,都有腐敗問題,最近英國還出現報銷丑聞。任何公共項目的腐敗也是最可能的,美國永遠看到公共項目修的路老修不完,私人項目一會兒就建好了。他們也有效率問題,也許我們這個問題更大一點,但是這個需要用全面的觀點看。
關于花錢效率問題,凱恩斯有最經典的回答。它設計宏觀花錢的辦法:花錢雇一批人去挖廢礦,挖完廢礦后往里埋一些美元,第二天告訴人們那里有美元,你們去挖廢礦。第三天再雇一幫人去埋一些美元,做無用功,完全沒有微觀效率。但它的結論是什么?有人就業了,有人拿了工資買東西了,只要有了總需求的增長就有了宏觀政策的效應,這跟微觀效率是兩碼事。《英才》:怎樣可以兼顧微觀效率?
樊綱:當然我們不想這么花錢,想把宏觀和微觀都結合起來,政策總是這樣考慮問題。因為我們是一個發展中國家,我們有大量的建設是需要的,它本身有一定的效率保障,比如鐵路是瓶頸,地鐵是瓶頸,公交是瓶頸,農業基礎設施年久失修是瓶頸,這些瓶頸消除了它還有放大的作用。
我們只要保證這一點,把錢用在長遠發展所需要的一些基礎設施建設上,我們還是會有報酬的。
《英才》:現在有這樣的討論,即使渡過了危機,又能怎么樣?中國的發展問題依然亟待解決,但是似乎在危機中受到了冷落。
樊綱:我們要想長期問題,但是不等于要否定解決當前的危機。凱恩斯當時說的話是“長期我們都死了”。現在不趕緊從危機中解救出來,不把危機的趨勢打斷,還有什么長期,特別對我們中國經濟來講,如果我們陷入一個幾年衰退,我們經濟還有沒有下一輪都成問題。
長期問題在危機發生的時候是后話,危機爆發了的時候來談長期問題那叫唱高調。用長期問題、用唱高調的辦法來談論解救危機的政策,這叫做站著說話不腰疼。有人說“我們寧可經濟不增長,也要調整結構,”經濟不增長農民工回鄉了,工業化進程、城市化進程逆轉了,那個結構好嗎?中國經濟不增長什么結構都調整不好。正是從長期來講,不增長是致命的。我們還沒有資格談論寧可不增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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