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全國人大財經委副主任委員尹中卿：

　　徐以升

　　對于宏觀經濟形勢和宏觀經濟政策，現在處于一個很大爭議的十字路口。

　　對于經濟形勢而言，投資“單引擎”拉動的經濟增速實現了V形反彈，而低利潤、低就業的現實則在引起更多擔憂，股票和房地產市場的高增長更是被部分人士認為是沒有實體支撐的泡沫。對于宏觀政策而言，強調保增長的政策被認為需要更多考量，而積極的財政政策和適度寬松的貨幣政策則被認為有過度傾向，政策面臨回歸。而政策的回歸則將給經濟形勢和資產市場帶來前景的不確定性。

　　本月15日、16日，十一屆全國人大財經委員會舉行第22次全體會議，聽取國務院有關部門關于今年上半年經濟運行情況的匯報，并進行了分析討論。

　　會議指出，經濟出現積極變化，但基礎尚不夠穩固，要保持宏觀政策的連續性和穩定性，但要適時適度微調。會議強調，保增長、調結構和擴內需是一個整體，在下半年經濟工作中要進一步把調整結構、擴大居民消費和促進就業放在更加優先的位置。尤其在貨幣政策方面，會議認為，要嚴格執行適度寬松的貨幣政策，防止貨幣信貸超常規增長可能引發通脹風險和金融風險，防止不良貸款出現反彈。會議還提出，要更加注重用改革的辦法破解發展難題。

　　從會議透露的政策指向來看，我們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全國人大財經委認為宏觀調控政策在基調上應弱化保增長的位置，而強調“保增長、調結構和擴內需是一個整體”，對于推進改革層面的舉措，則更彰顯出根本考量。

　　為了在半年之際更好地觀察前瞻中國經濟形勢，更好地前瞻判斷中國宏觀政策的走向，本報昨日訪問了全國人大財經委副主任委員尹中卿。

　　為了配合10月下旬全國人大常委會會議聽取審議國務院關于政府重大公共投資及其實施情況的報告，全國人大財經委員會組成了以石秀詩主任委員為組長、尹中卿副主任委員為副組長的調研組，將對全國19個省區市進行調研。尹中卿近日剛完成對內蒙古、陜西、遼寧等省區的調研，今天則將趕赴湖北調研。

　　在訪問中尹中卿指出，在形勢判斷上，不能過于樂觀；在政策方向上，則要嚴格執行年初確定的宏觀政策方向，積極的財政政策不是盲目積極，更不是無限擴張。適度寬松的貨幣政策不是無度寬松，更不是完全放任。

　　形勢判斷不能過于樂觀

　　CBN：現在社會上最關心當前整體經濟形勢。你怎么判斷和前瞻目前的經濟形勢？

　　尹中卿：對于當下的經濟形勢看法比較一致。今年以來，經過全國上下的共同努力，一攬子計劃實施產生了初步成效，初步遏制和扭轉了經濟增速下滑的趨勢，國民經濟運行出現了明顯變化，總體經濟形勢企穩向好、經濟增長速度觸底回升。半年來效果之好超出許多人的預料。實踐證明，中央提出的“保增長、保民生、保穩定、擴內需、調結構、促改革”方針、積極的財政政策和適度寬松的貨幣政策，以及促進經濟平穩較快發展的一攬子計劃是正確有效的，各地區、各部門貫徹落實中央各項方針政策和工作部署是堅決有力的，取得的成果來之不易。

　　對于未來的經濟走勢看法并不一致。經濟形勢企穩向好的基礎是否穩固？經濟增長速度觸底回升會到什么程度？經濟增速是在底部震蕩、徘徊，還是在復蘇到原來增速之前又掉下來？大家還有分歧。

　　上半年經濟數據發布以后，這幾天社會上彌漫著十分樂觀的情緒。我接觸到的一些專家學者和企業負責人，大家感覺如釋重負。股市上似乎也彌漫著這樣的樂觀情緒。我認為，應該防止過分的樂觀情緒所帶來的副作用。因為在樂觀的情況下，就不容易看到困難和問題，看不到目前經濟增長形勢扭轉靠的是什么，花了多大的代價。

　　正因為如此，我認為要給當前市場的樂觀態勢潑點兒冷水。盡管出現了經濟形勢企穩向好、增速觸底回升，國民經濟發展還存在許多困難和問題，不排除經濟形勢出現反復、經濟增速再次下滑、在“V形”之后又出現“倒V形”的可能性，使這次經濟周期最終演變為“W形”，影響我國國民經濟平穩、較快、可持續發展。對此我們必須保持清醒的認識，做好在較長時間內應對各種困難和復雜局面的準備。

　　CBN：從目前的經濟形勢來看，除了GDP數據之外，社會上很關注財政收入和就業兩個指標。你怎么看？

　　尹中卿：財政收入數據給我們錯覺。因為6月份大幅增長19.6%的財政收入上升并不可靠，這主要是靠一些一次性收入實現的。

　　今年6月份，央行、石油企業、大型金融機構給財政部補交了一些一次性收入，如果扣除臨時性因素，財政收入增長速度只有2.8%，增長速度比5月份的4.8%還要低2個百分點。

　　這是要尤其引起我們注意的，這有利于我們認清楚目前的經濟形勢，不要過于樂觀。比如我們的一些主要稅種還是處于負增長，增值稅負增長3%，關稅負增長29.9%，印花稅負增長60%，企業所得稅負增長13.8%等等。

　　在就業方面，今年前6個月我們實現了城鎮就業增長569萬，完成了全年目標的63%。但也要注意到，就業壓力是非常大的，從農民工就業來看，2008年8月底外出人數95%，現在與當時高峰期差5個點，恢復情況良好，但農民工的收入則是下降，可以說是一種“亞失業”；其次從城鎮就業來看，城鎮登記失業人口規模和登記失業率均上升，包括大學生就業等形勢，顯示出就業壓力大。

　　特別要強調的是，目前經濟增長速度回來了，但由于這種投資拉動的經濟增長就業效應很低，一種低就業的增長。過去GDP提高1個百分點，就能帶動120萬人的就業，現在并沒有這個情況，保增長并沒有帶來保就業。而就業下降等于勞動者收入下降，反過來影響消費、內需。

　　CBN：談目前經濟形勢的一個重點，是怎么認識目前的股市和地產市場為代表的資產市場，你認為目前的漲幅是否有泡沫？

　　尹中卿：肯定有泡沫。單就股市來說，所有國家的股市沒有先例，就是企業利潤下降20%，而股市上升70%，這種情況本身就不正常。前段時間有人測算，說在8%的GDP增速預期之下，中國股市今年漲到2500點算是最高了，這種分析是一家之言。我認為目前股市有炒作因素存在。炒作的資金，有信貸資金進入，海外熱錢流入，也有國內部分高收入群體參與。

　　在房地產市場上，在危機之前，本來誰都承認樓市有水分、有泡沫。危機之前本來要去擠、去壓，還沒有擠壓出來，結果立馬就回來了。

　　我認為當前股民和房地產投資者要有風險意識。

　　不能單純加大政策刺激力度

　　CBN：當前應該怎么整體評估我們實施半年多宏觀擴張政策的成效和不足？

　　尹中卿：整體上，半年多來我們實施宏觀擴張政策，既有成效，也有不足。具體來說，我認為要分析8個熱點問題。一是宏觀調控的得與失，二是天量信貸的是與非，三是股市、樓市紅火的喜與憂，四是財政赤字的多與少，五是巨額公共投資的功與過，六是民間投資的大與小，七是經濟結構調整的進與退，八是外匯儲備的多與少。

　　在目前的經濟政策刺激之下，這些問題有的得到解決，有些還沒有解決，有的矛盾和問題反而加重。

　　CBN：哪些問題沒有解決，哪些問題反而加重了呢？

　　尹中卿：一攬子計劃以政府投資為先導，以大規模貨幣投放為后盾，應該說經濟增速快速下滑的問題解決了，但是還有很多問題。

　　這一計劃實際上只是扭轉了我國經濟增速過快下滑的臨時措施，是短期政策，更多只是為了應對國際金融危機沖擊的無奈之舉。我們不能企求一攬子計劃在半年時間里能夠解決我國經濟發展中的所有問題，特別是那些長期積累的體制性、結構性問題。同時還要看到，一攬子計劃實施中稍微不慎，就有可能加劇原來存在的一些矛盾，并產生一些新的問題。主要是：第一，結構調整缺乏實質性進展；第二，國內產能過剩矛盾進一步加劇；第三，內生經濟增長動力依然不足；第四，就業形勢依然嚴峻，短期內難以有效緩解。

　　CBN：怎么認識經濟增速扭轉的代價？

　　尹中卿：以政府投資為先導，大規模貨幣投放為后盾，在扭轉經濟增速的背后，我們也付出了相當大的代價，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

　　一是巨額財政赤字和債務負擔。

　　今年年初定的中央財政赤字7500億元，比2008年增加5700億元，同時財政部還代理地方發行2000億元債券，實際上也是財政赤字。目前稅收下降厲害，財政赤字壓力很大。而且，明年還得繼續搞赤字，不然很多項目垮了，會帶來半拉子工程，財政政策的可持續性將受到考驗。

　　不過真正值得擔心的還不是中央財政，而是地方政府大規模構建各類投融資平臺，將加大隱形債務的嚴重程度，尤其是目前和銀行信貸相關，導致地方政府債務信貸化。

　　最近的調研中，我們去了一些地市，有的地市，全市財政收入不過四五個億，投融資平臺動不動就要融資10億、15億，將來沒有還款保證；有的投融資平臺，資本金和貸款杠桿達到30倍以上。這種債務信貸，等于是地方財政綁架了貨幣政策，把銀行拉進來了，商業銀行貸款政策性使用。到最后會難以消化。最后還是導致銀行壞賬。

　　二是過分寬松的貨幣政策所隱埋下的通脹壓力和金融風險。尤其是天量信貸所帶來的潛在壞賬問題，將威脅未來的金融體系穩定性。

　　可以說，這兩個問題都是強調投資和強調信貸支持所必然導致的。

　　CBN：貨幣信貸政策的擴張看來是核心問題。

　　尹中卿：大家很關心天量放款會不會產生通脹和金融風險。在分析討論中，有人也認為金融監管當局半年來的工作有瑕疵。因為政府工作報告明確提出實行適度寬松貨幣政策，M2目標是17%，貸款增長5萬億以上。但今年6月的M2增長28.5%，M1增長24.8%，1~6月新增貸款7.37萬億元。適度寬松變成了放任自流。

　　由于我國正式提出適度寬松的貨幣政策還是第一次，也從未經歷過類似美國大蕭條那樣的國際金融危機，因此在應對危機的初始階段，政策力度把握很難事先預估，所以按“寧大勿小”的考慮也是合理的，但事后有必要對貨幣信貸增長情況進行評估和總結。

　　有關部門表示，今后要繼續落實適度寬松的貨幣政策，結合國內外經濟走勢，以及物價情況，對政策進行動態微調。具體措施上，包括靈活運用貨幣政策工具，保持銀行體系流動性水平合理適度，繼續優化信貸結構，并強化金融風險防范，嚴格執行貸款條件，提高風險評估。

　　CBN：針對目前的經濟形勢，你認為我們宏觀政策應該往怎樣的方向？

　　尹中卿：評估一攬子計劃半年來的成效和不足，就是要對積極財政政策、對現在的一攬子計劃繼續充實，哪些要完善要微調。

　　至少我感覺，總體上不能再單獨強調保增長，也不能單純加大政策刺激力度。“保增長、調結構、促改革”，是一個整體，不能只講一條。最終的根本，是促進國民經濟長期平穩較快可持續的發展，最終人民群眾得到實惠。

　　從當前政策的方向來說，要防止對經濟的過度刺激。因為搞不好很多問題會加重，最后還會再次下滑。而宏觀政策的方向，就是回到年初政府工作報告所開列的方向上，也就是，“堅持靈活審慎的調控方針，實施積極的財政政策和適度寬松的貨幣政策”。

　　CBN：回到年初確定的方向，應該是說意味著政策的微調？

　　尹中卿：要根據形勢變化適時對一攬子計劃進行適度微調、充實和完善。

　　從當前來說，我們要堅定不移地保持年初確定的財政和貨幣政策取向的連續性、穩定性。

　　但積極的財政政策不是盲目積極，更不是無限擴張。我們要從保持可持續性的角度，從事和完善積極的財政政策，從長計議，量力而行，擴張適度，避免突破財政赤字9500億元、中央政府投資總額9080億元大關，努力做到財政收入來源有持續保證，財政支出有長遠效益，盡力實現收支平衡。

　　在貨幣信貸政策方面，適度寬松的貨幣政策不是無度寬松，更不是完全放任。我們要從抑制通脹預期和防范潛在金融風險的角度，充實和完善適度寬松的貨幣政策，合理把握信貸投放節奏，嚴格執行年初確定的廣義貨幣增長17%左右、新增信貸5萬億元以上的目標。

　　另外要嚴格對資本市場、房地產市場的監管，加強對信貸資金和項目落實情況的跟蹤檢查，防范和控制信貸風險。

　　（CBN實習記者王卓琳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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