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162億美元采購旋風之后

　　樓夷/文

　　中美雙方的貿易博弈將繼續在齟齬不斷中前進，“邊打邊談”的基本格局亦不會改變

　　一份來自中國的“大禮”，將華盛頓上空盤桓數月的低氣壓一掃而空。

　　4月11日，在美國首都華盛頓舉行的中美新聞發布會上，中國國務院副總理吳儀宣布了美國之行的最新成果。此前一周，由111家企業組成的中國經貿代表團，在吳儀率領下進行了橫跨美國13個州的巨額采購。到4月11日采購活動基本結束，采購協議的總額達到了162.1億美元。

　　這是一份令人咋舌的清單——52億美元用于購買80架波音客機、17億美元購買美國正版電腦軟件、5億美元購買摩托羅拉移動通訊產品，其他還包括發電設備、汽車、農產品和電子元器件等各類產品，構成了中國有史以來最大的一次單筆采購。同時，當天召開的中美第17屆經貿聯委會也達成了一系列協定。其中，除了“中美高科技戰略對話”屬中方為突破美國對華高科技產品出口限制而提出的要求，其他大多數項目，均為美方長期訴求——尤其是加強知識產權保護、解除牛肉進口禁令、電信業開放等。

　　“中國帶來了一份大禮。”當天的《華爾街日報》這樣評論說。

　　對于風聲鶴唳中的中美貿易關系來說，這的確是一場“及時雨”。近幾個月，圍繞人民幣匯率、知識產權保護、補貼政策等問題，來自美方的批評之聲不斷升溫，針對中國對美出口的多項美國國會議員提案層出不窮。

　　但是，吳儀訪美的一個星期中，從美國國會到政府、到企業界，對中美貿易前景的看好之詞不絕于耳。美國商務部部長古鐵雷斯和貿易談判代表波特曼表示，“在重大問題上獲得了明顯的進展”；在美國貿易政策制訂中分量頗重的國會參議院金融委員會副主席麥克斯鮑克斯，也在為牛肉進口禁令的解除而歡欣鼓舞；商業軟件聯盟組織則表示“感到振奮”。

　　然而，額手相慶之后，仔細盤點得失，人們感到的依然是謹慎的樂觀。這份“大禮”盡管傳達了中方促進兩國貿易關系的強烈意愿，但并不意味著此行已達成重大共識；一次龐大的采購，也絕非解決貿易平衡的良方。

　　大單難以平衡貿易

　　吳儀率領的中國商貿代表團的美國之行，是為國家主席胡錦濤今年4月18日開始的對美國事訪問打前站。

　　以大規模采購作為開路先鋒，是中國元首訪美的慣例。以此行采購單中的波音飛機為例，1972年尼克松訪華、1993年江澤民訪美、1998年克林頓訪華等時刻，均伴有波音獲得中方大單的“喜訊”。吳儀此次先行訪美，著意營造友好氣氛，當是題中應有之意。

　　可以推測，162億美元的大單，可能會對于受益的美國十余州的選民和國會議員產生積極影響。比如，與中國簽下3億美元棉花合同的七家棉花商均來自南卡羅來那州。該州是美國的紡織業重鎮，向來高調指摘中國對美巨額貿易順差。來自該州的共和黨參議員格雷厄姆即著名的“匯率報復案”的始作俑者。

　　但是，巨額訂單只能起到“定點爆破”作用，并無法解決美中間巨大的貿易逆差。在4月1日于北京舉行的國際貿易爭端分析會上，中國商務部外貿司副司長霍建國樂觀地表示，今年中國貿易順差可控制在800億美元內；但大多數經濟學家依然相信，這一數字將會超過1000億美元。而且，即便霍的預測成為事實，距離解決貿易平衡仍嫌遙遠。中國海關總署公布的最新數據顯示，今年三月份貿易順差達113.1億美元，高于一至二月的貿易順差總和。

　　隨著中國在國際貿易份額中所占比重不斷提高，貿易摩擦加劇，所遭遇的國際壓力越來越大。自去年年中始，中方領導人不斷表示“中國不追求過大的貿易順差”，更稱將考慮解決貿易平衡問題。

　　今年3月通過的中國“十一五”規劃中，特別提出了“互利共贏”戰略，以求創造和平發展的國際環境；同時，要求實現國際收支基本平衡的目標。在4月1日舉行的國際貿易爭端分析會上，中國商務部副部長高虎城更直言：“過去我們比較多地講外貿發展，現在要將外貿發展和國際環境建設并舉。”顯然，上述目標的提出，不僅僅是對中國自身發展的要求，也是向國際發出的積極信號——尤其是對貿易赤字最為敏感的美國。

　　解決途徑異議

　　對于如何解決貿易平衡問題，中國商務部公平貿易局局長王世春表示，一為調整以低附加值產品為主的出口模式，二為適度擴大進口。

　　調整出口模式，是因為低附加值的出口模式“在全世界到處碰頭”，極易引發貿易摩擦；二則也是中國產業升級的自身需要，因為“這樣的貿易增長方式不能持久，不能不改。”

　　但是他承認，出口模式的轉換難以一蹴而就，更牽涉到更為復雜的就業問題；解決貿易平衡問題“最實際的辦法”，還是擴大進口。而此次中國政府赴美采購團達成的162億美元大單，即被輿論視為中方“以出口促平衡”的明確表態。

　　此外，中美雙方還簽署了《關于加強促進美國企業對華出口合作的聯合聲明》。這是中國貿促會首次同單個國家簽署的長期性、全方位推動對華出口的協議。

　　然而，美方并不完全認同中國提出的解決貿易平衡的兩條途徑。

　　“提升出口模式也許有助于解決問題，但是中國本身一直在向產業鏈的高端前進，這種辦法的可行性會越來越低。”一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美國貿易官員對《財經》記者說：“增加進口當然好。但是與其通過政治性采購，不如給美國人多提供點做生意的機會。”

　　這種觀點也體現在美方為此次中美商貿聯委會開出的清單上。4月4日，在吳儀訪美之前，美國商務部、貿易談判代表辦公室以及財政部負責人在國會聽證會上，列出了對中國的要求清單。與國會議員在匯率、勞工等問題上老調重彈不同，美國政府官員更重視推動中國進一步開放市場準入，包括要求中國降低電信業注冊資本金、簡化醫療器械審批，以及改變政府采購中對外資歧視等。

　　“關鍵的問題不是逆差，而是要提供公平的貿易環境和機會。”一位美國官員對《財經》記者一語道破實質。

　　美方要求的所謂“公平”，其實已體現于今年2月公布的對華貿易政策全面評估報告中。美方在該報告中明確表達了對于中美貿易新階段的訴求：要求中國在WTO承諾之上進一步開放市場，特別是服務業市場。

　　——問題是，中國會接受嗎？

　　一壘而非本壘

　　在此次中方給美方開出的清單中，美方最直接受惠的是開放牛肉市場和簡化進口醫療器械審批程序。

　　2003年以后，由于美國發現瘋牛病病例，中、日、韓等許多國家都禁止美國牛肉進口。此后美方一直致力于恢復牛肉出口，并于2006年將牛肉重新打入韓國和日本市場。美國參議院金融委員會副主席鮑克斯是此事的極力推動者。鮑克斯來自美國畜牧業大州蒙大拿。

　　醫療器械的進口程序簡化，則是中國美國商會的要求。按照中國目前的規定，心臟起搏器等醫療器械需要同時在質檢局和藥監局獲得審批。“重復試驗和審批對我們的影響相當大。”一位美國醫療器械公司負責人對《財經》記者說。

　　中方的積極態度，也反映在發布知識產權保護的信息上。4月10日，美國總統布什在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發表演講，明確提出，希望胡錦濤此次訪美期間發表知識產權聲明，認為“這能夠幫助美國人了解什么叫自由公平貿易。”

　　次日下午，就在中美商貿聯委會召開前夕，中國國務院新聞辦公室舉行了關于知識產權保護的新聞發布會。中國商務部部長薄熙來以及最高人民法院、國家工商總局、國家版權局等部門相關負責人悉數出席。會上宣布了所有政府部門的電腦預裝正版軟件、關閉售賣侵權產品的批發零售市場、建立舉報中心等一系列措施。這些措施和允諾，出現在第二天達成的中美經貿聯委會協定上。

　　但是，大多數協議內容其實相當有限。比如，在備受關注的電信業方面，中國雖然承諾調整電信基礎運營商的注冊資本金，但并沒有給出具體的數額，只是同意就此進行磋商。

　　“我很懷疑這樣的承諾有什么實際含義。”中銀國際電信分析師吳維克稱，鑒于目前中國電信運營商的格局，降低注冊資本金并無實際意義。他告訴記者，由于允許從業的運營商只有四五家，而運營商基本上都是注冊資本金在幾十億元的大企業，在不擴大選手數量的競技場上，小企業并無角逐的實力。

　　同樣，中方對3G標準選擇保持中立的重申，吳維克也表示“無太大價值”。他說，中國政府對TD-CDMA的扶植政策一直被認為有偏向之嫌，但扶植本身并不等于直接干涉3G標準的最終選擇。再者，吳維克認為出于成本和技術的實際考慮，中國政府不會不采用另外兩個標準，比如中移動不把它的網升級到WCDMA、聯通不把它的C網升級到EVDO。“這個可能性幾乎不存在”。

　　此外，在快遞業、WTO框架下政府采購協議磋商、鋼鐵業對話，以及高科技出口戰略對話等方面，雙方或給予有限的承諾，或只是同意就此展開進一步磋商和對話。也因此，大部分美國商業團體表示謹慎的歡迎。美國商會會長Myron Brilliant將此協議成果形容為棒球比賽中的“攻上一壘”，而非“本壘打”，“但是如果眼下的進步最終通向具體措施的實施，攻上一壘我們也歡迎。”

　　向全球而非只向美國開放

　　如此結果并不令人意外。實際上，對于美國要求中國進一步開放服務業、農業等領域的要求，中國領導人已經多次表態，中國并不打算在多哈談判結束之前單獨給予美國過多的讓步；相反，中方希望美方在多哈談判上，對發展中國家的訴求給予更積極的回應。

　　早在去年年底WTO香港部長級會議上，商務部部長薄熙來在接受《財經》雜志采訪時，就一再強調“中國在四年前做出的減讓，遠遠大于在十年前烏拉圭回合的時候那些世貿成員特別是發達成員所做出的減讓。”他表示，中國在服務業談判方面的出價已經相當積極了。

　　在4月11日華盛頓舉行的聯合新聞發布會上，吳儀也強調，“中國的市場對全世界開放，而不是對美國開放。”她并稱，美國把在國際貿易中的逆差全算在中國身上是不公平的，也是不科學的。

　　在近日召開的國家外管局2006年度資本項目外匯管理工作會議上，外管局副局長李東榮強調，在穩步推進人民幣資本項目可兌換過程中，要始終保持清醒的頭腦，“既防止僵化和保守，又要防止盲目冒進，應做到循序漸進。”

　　觥籌交錯間，中美“邊打邊談”基本格局并未改變。近來汽車零配件關稅政策爭端便是一例。就在吳儀訪美前，歐美聯合將中國汽車零配件關稅政策訴諸WTO，而中方在表示遺憾后同意磋商要求。

　　“如我們兩國發生爭端并尋求法律措施解決，這并不是關系惡化的象征，而是關系成熟的象征。”美國貿易談判副代表Karen Bathia4月4日在國會聽證會上說。

　　他以歐美關系為例，認為歐美之間頻繁的貿易爭端并沒有否定雙方良好的貿易往來；選擇訴訟，只說明雙方希望采取可行的措施解決問題。他并表示，與其他世貿成員相比，中國對于WTO磋商機制的參與程度之少實為罕見，“我們期待著中國在利用爭端解決機制上更加積極，無論是作為申訴方還是辯護方。”

　　可以想見，中美雙方的貿易博弈，將繼續在齟齬不斷中前進。美國依然會利用各種機會爭取中國的開放，中國也會要求得到更多的承諾。

　　在4月11日的知識產權保護新聞發布會上，當談及美國音響行業有關“打擊盜版”與“開放電影市場”并行的要求時，中國商務部部長薄熙來并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詼諧地對《財經》記者表示：“有人認為史泰龍趕不上我們的孫悟空。”

　　他還談及中國的《喬家大院》等熱播電視劇。“有人建議，是不是把它翻譯成英文出口到美國，讓美國的朋友也欣賞一下中國100年前晉商的風采？”-

　　(本文刊于06年4月17日出版的《財經》2006年第8期)

　　更多精彩評論，更多傳媒視點，更多傳媒人風采，盡在新浪財經新評談欄目，歡迎訪問新浪財經新評談欄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