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姓征了國家的地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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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hmsebhyy.com 2005年12月18日 18:19 經濟觀察報 | |||||||||
秦暉 基多的這些“貧民窟”雖說屬于新移民“私搭亂建”形成的社區,但在上述背景下,這里并非雜亂無章?梢哉f,來自傳統的和現代公民社會的組織資源使新移民社區具有相當強的自治能力。如今這里的“民粹型民主”如果說有不少弊病,那么這一正面效果是應當提及的。
這些新移民街區的房屋相對于北京開發商搞的住宅區而言,無疑十分簡陋,而且高低參差不齊。但是比起印度孟買、加爾各答那種席棚式的貧民窟和中國過去那種“龍須溝”、“番瓜弄”式的貧民區還是好多了。它們大都為水泥空心磚砌成的自建簡易獨戶小樓,多為2-3層,也有高至4層或低至單層的。其承重框架都有鋼筋,應當說相當結實。這種房子除了參差不齊使街面很不雅觀外,在居住功能上的問題,我覺得首先是樓層太矮,一般層高僅兩米左右,有的伸手可及天花板,真有點貧民“窟”的感覺。這固然與印第安人身材不高有關,但根本上恐怕還是經濟能力所限。而山坡上的這類房屋,有的是在相當陡的地方劈挖宅基,沒有好的護坡工程,讓人擔心容易發生滑坡之類的地質災害。 但是與“貧民窟”這一名詞給人的印象不同,基多的貧民組織和社區自治相當不錯,因而那種臟亂差、治安糟、犯罪多的“slum病”,在這里很大程度得以避免。總的來講,基多貧民區的社會秩序是良好的。我們考察過的幾個社區當然都是這樣,不過這有沒有代表性? 應當說,組織這次考察活動的都是拉美現體制批判者、帶有濃厚反主流色彩的“阿雷格里港”式非政府組織,他們肯定不會引導我們參觀官方的“形象工程”。但向我們展示他們這些非政府組織的“參與式民主”績效,宣傳民間自治思想,這個導向恐怕是難免的。不過,我在來基多之前,曾專門在網上查過英美加澳中等幾個國家駐厄使館網站中的“旅厄須知”之類網頁,其中幾處都介紹說,基多的slum地區除了人群擁擠處要防小偷之外,一般治安狀況尚可。看來這里的情況至少比美國紐約的哈勒姆或芝加哥的羅伯特泰勒家園區那樣的地方要好,至于像南非約翰內斯堡的索韋托那樣著名的高犯罪率貧民窟,就更不能與基多的這些下層新移民街區相比了。 而基多貧民區的社會秩序顯然不是政府大力彈壓的結果。實際上,基多似乎是個警察相對比較少的城市,至少比我在美國城市見到的少。我們考察的幾個街區都有發達的NGO組織活動,有他們辦的婦女學校、維護家庭委員會、安第斯文化中心,有這些民間組織辦的幼兒園和診所等福利機構,還有一些教公民如何與官方打交道的組織。但最令人感興趣的,還是位于基多南部市區邊緣的“波斯科合作社區”。 這個社區地處馬堪加拉河邊一處坡地上,與別處貧民區不同的是,這里沒有參差不齊的簡易樓,而是一式的四層單元式公寓樓。其景觀有如國內過去的單位宿舍區。據介紹,這群樓里一戶一套房,共居住著300多戶新移民,基本上都是近十年內來自欽波拉索、卡尼亞爾等省山區的印第安貧民,如今分散在基多城內各地打工。他們原先也住在附近一片“私搭亂建”的貧民區,三年前,在一個NGO組織的幫助下聯合起來,找到這片坡地,大家集資,合作建起了這片樓房,并因而形成了這個“合作社區”。當時這片山坡屬于政府公地,對于這種未經許可的“合作建房”,政府曾設法阻攔。但經過他們有組織地抗爭,加上社會上的同情與幫助,政府終于認可了他們這個社區。 “你們看,這就是我們向政府爭取到的地盤”,社區的組織者朝山坡一指。順著所指我們看到一道鐵絲網沿著山坡蜿蜒而上,圈起了約百十畝土地。其中除了這片樓房,還有一片菜地。組織者說,這是大家開荒墾出的,屬于社區所有,有來自高等學校的志愿者提供優良菜種和技術,幫助他們“科學種菜”補貼生活。照我看,這片“科學”菜田長得不怎么好,但他們對新生活的信心卻給人以深刻印象。菜地旁,是社區建立的幼兒園,也許是天色已晚,孩子們已經回家。我們看到這里的教具與玩具擺放整齊,其中有買來的,但不少顯然是自制的。 進到樓里,看到這片樓雖然是統一設計,外觀整齊,層高也合乎標準而不像一般自建小樓那樣矮得讓人難堪,但里邊比較簡陋。每戶的套間都是兩三居室,對于印第安人一般較大的家庭而言并不寬敞,家具粗笨,沒什么裝修?梢钥闯鲞@的確是個窮人社區。但是他們對自己組織起來建設的這個家園似乎十分自豪。由于土地是爭來的,合作建房又沒有開發商的利潤和其他非建筑費用,所以成本極廉,據說每套只有兩千多美元。想想在這個拉美最貧窮之一的安第斯山小國,這些山里來的進城打工者,到基多沒幾年,就在這首都市內有了這雖然簡陋但卻屬于自己、而且不失尊嚴的住宅。沒有人驅趕他們,沒有人對他們搞“收容遣返”,也沒有集體工棚里無法過家庭生活而不得不妻離子散的苦惱,更沒有在城市出賣青春后無法立足而被迫回鄉的“35歲現象”。他們已經不是“進城農民”,而是首都的新市民——盡管是下層市民。在今天我們這個上下詛咒“拉美化”的當下,我想,我們的農民工兄弟會害怕這樣的“拉美化”嗎? 那么,像波斯科合作社區這樣的新移民群體在基多有多少呢?據說有十幾個。顯然,在到處都是“私搭亂建”街區的基多市這只是很小的比例,但是它代表著一種新趨勢、一種新生活的希望。“私搭亂建”的新移民一旦以民主自治的方式組織起來,他們是可以改善自己的生活的。 走出樓群,看到那山坡上一圈鐵絲網,不禁想起近年來國內輿論議論的一個詞兒:“圈地運動”。相比國內,這里的“圈地運動”,我們看到的是一種相反的“圈地”:弱勢的進城打工者組織起來圈了政府的地。 波斯科合作社區這種新移民合作建房的方式使人想起以色列,這個猶太移民國家固然有不少猶太富人移民,但更多的移民,尤其是因種族迫害而從東歐、非洲等地來的猶太人是貧民,他們主要也是以合作社區的方式建立自己家園的——其中包括在中國曾被廣為宣傳的基布茲模式,以及基本屬于私有者間合作的莫沙烏等其他模式。與我們在基多所見不同的是,以色列的貧窮移民合作建房是國家大力支持和資助的,而波斯科合作社區是新移民通過博弈從國家那里爭得的。但是,兩者的移民合作都是自由公民的民主自治模式而非“官辦集體化”,國家無論主動還是被動都為之提供了“公共服務”,而不僅僅是對他們行使限制、“收容”、驅趕等權力。厄瓜多爾與以色列一窮一富,分處兩半球,國情差異極大,惟一類似的是兩國政體相同。 厄瓜多爾人不懂得什么叫“征地拆遷”,基多市也沒有靠“征地拆遷”而興起的大片大片豪華商品房開發區。市內地價很高,而房價受基多人相對貧窮、購買力不高的需求約束又很難上去,所以私人房地產投資商的錢不那么好賺。據我了解,基多地區面積50公頃以上的商品房開發項目只有兩個,都在東南遠郊的衛星城,是采取大投資購入大片邊遠土地后興建配套交通與公共設施,形成規模吸引力以提高房產增值的辦法。如此投資能力非一般開發商所能為,而一般開發商只能在市內開發條件很差因而地價也較低的地方求發展。 就在波斯科合作社區的樓上,我看到不遠處就是一個這樣的開發區:一排漂亮的高層商品公寓樓。也是在馬堪加拉河谷,但那個坡岸比波斯科更為陡峻,高樓幾乎是順著山崖而上,開發難度相當大。有趣的是,就在這片開發區周邊坡頂平緩的坪地上,分布著大片參差不齊的貧民自建屋群。為什么政府不把好地平地劃給開發商并把那些進城打工者趕到陡坡與遠郊?大量貧民住宅分布在地價高昂的基多市中心,政府為什么不把他們趕走以建設形象工程,或讓富豪進行開發以提高“土地經濟”的效益?我沒有向當地朋友提出這類問題,因為我能夠想象這會引起怎樣的詫異!接待我們的當地朋友都是“反對資本全球化”的左派NGO人士,來自被他們看作“反對新自由主義的希望之鄉”的我,難道向他們展示的就是這樣的“另一種選擇”? 事實上,近年來大量進入基多市的“前農民”有不少是賣掉了家鄉土地并以地價作為自己進城謀生的原始資本的,但我沒有聽說誰是被強征了土地而流落進城的。他們賣了土地拿錢進城,或“私搭亂建”,或像波斯科人那樣集體“征”了國家土地建設起比較規范的家園,這兩類街區確實都談不上壯觀。但是,不壯觀是不是就那么可怕?而以強征其鄉村土地于前,以禁止其立足城市于后而獲得的“壯觀”,真的就那么值得追求嗎? 更多精彩評論,更多傳媒視點,更多傳媒人風采,盡在新浪財經新評談欄目,歡迎訪問新浪財經新評談欄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