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精神履歷的要件

　　本報總編 何力/文

    6月21日早晨打開《新京報》，得知這一天是那個叼著煙袋的法國人誕辰百年。我的心微微一震。我開始在書架上有些煩躁與失落地尋找，我在找一本“紅皮書”——柳鳴九先生主編的于1981年出版的《薩特研究》。

　　這一天北京悶熱，在浮塵和汗水中視線努力跳過《狼圖騰》、《報紙的良知》和《以自由看待發展》這些書架外層的家伙，我希望看到，即使在一個落滿塵埃的犄角，那本“紅皮書”像個早被忘卻的曾經的名角，躺在那里泛黃。但我竟沒有找到。

　　手機響起，一個會議的催場電話。離家，上二環，車流緩緩。“紅皮書”的歲月漸次浮現，既模糊又清晰。

　　1980年4月薩特去世。三個月后我高中畢業，考上京城一所大學讀化學。在薩特去世前后，《中國青年雜志》有關“人生的路啊，為何越走越窄？”的討論正如火如荼，署名潘曉的一封信引發了那場討論，潘成了一代人熟悉的名字，就像后來的薩特。把潘曉和薩特聯系在一起，是想交代一下1980年代初的社會背景，就像回憶1970年代必須說到“批林批孔”和“反師道尊嚴”的黃帥。我想，如果兒子要問我黃帥是誰，我該怎么說？我可能會說，相當于今天的王菲抑或周杰倫吧。好像也不對。

　　上世紀80年代正在遠去，薩特只是構成“80年代人”精神履歷與青春回憶的要件之一。

　　當年，薩特并不僅僅是作為一個存在主義哲學家被研究被崇拜。薩特和他的超級熱詞——存在主義，是上個世紀80年代最為流行與時尚的代表之一，就如同我們今天談起全球化、博客、人造美女。“自我選擇”曾讓人震撼，類似的經歷還有在操場上聽一位學長大談孟德斯鳩和尼采。

　　談起薩特，作為青春回憶的組成部分，必須要談到這本“紅皮書”——紅色封面設計的《薩特研究》。我印象中柳鳴九先生當時是從事外國文學研究的一位學者，柳先生肯定沒有想到，他編的這一本書會對一代青年產生影響。我從未見過柳先生本人，也從未有機會對他說一句感謝的話，但在當時它確是一本流行的書，雖然缺乏包裝和炒作，也沒有封套上名人推薦的把戲，但“紅皮書”1981年出版首印就達到5萬本。

　　作為青春回憶的組成部分，薩特與《薩特研究》還是戀愛的武器。試想，在紫竹院公園臨近黃昏的河岸邊，一本“紅皮書”在手，一串存在主義在口，何等女孩能不頓生傾慕之情。

　　存在主義早被忘得一干二凈，其實當初也沒有弄懂過，也從未真正進入到薩特的哲學世界。“自我選擇”也因為早已成為今天年輕一代的現實而不再時髦。不過，想象一下那個年代，“文革”剛剛結束，一切都有著固定的軌跡無法改變——從出生、讀書、工作到死亡。就像柳先生最近為媒體撰寫的紀念薩特的文章中所言：中國的薩特熱出現在上世紀80年代初，更為深刻的根由還在于當時的社會現實，那正是改革開放的春天，很多人正需要有助于釋放主體意識與能動意識的哲理，薩特的“自我選擇”正投合了這種社會需要。“自我選擇”的思想給“文革”之后，處在文化沙漠十余年的年輕一代巨大的震撼，壓抑許久的心靈聽到了自由的呼聲。

　　《新周刊》的胡赳赳說得更直白：薩特對一代中國人的意義并不在于他高深莫測的思想和炫技般的文字域，而是大眾需要的“勵志”，就像今天機場書店里那些口若懸河講解企業如何才能成功一樣。但這樣的說法肯定是正在老去的薩特迷們所不喜歡的，因為當年的著迷夾雜在青春之間，并無任何功利。

　　談到薩特熱在1990年代之后的式微，柳先生說，當現實中人們已享有法律范圍內的“自我選擇”，而且通過“自我選擇”步入佳境者比比皆是的時候，他們為什么還去援引薩特的哲理？胡赳赳說，你不覺得現在的孩子“自我選擇”得過分了嗎。

　　哲人遠矣，只有一幅幅畫面仍在。有關薩特的講座在大學校園里超過眼下任何一個商界或演藝明星；人們早早排隊等在新華書店門口來買《薩特研究》，就像今天排隊買經濟適用房；大小聚會，言必稱存在主義，從海德格爾到加繆，從波伏瓦到薩特……

　　曾經領略過高尚，這是煩惱之源。

　　薩特的存在主義艱澀難懂，如何評價也眾說紛紜，翻出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的《現代西方哲學》，對存在主義的評價是：“存在主義的獨特之處主要在于它比較集中地表現了壟斷資產階級不能擺脫資本主義所固有的矛盾而必然產生的驚恐不安、憂慮、沮喪、苦悶的沒落情緒，表現了他們為擺脫這些矛盾而孤注一擲、進行冒險的心理。”

　　世事常新，人們對世界的認識亦日益全面和包容。有人曾經揶揄，當代學人的思想史幾乎是一部習慣性流產史——比較刻薄，盡管不無道理。

　　“紅皮書”丟了，但《存在與虛無》終于找到了，霉味深重，它的結尾有這樣的話：“一個要求自由的自由，事實上就是不是其所是和是其所不是的存在，這個存在把是其所不是的存在和不是其所是的存在選擇為理想的存在。”這本移譯歷經6載的書出版于1987年，首印就達3.7萬冊，全書810頁，你猜定價多少？5.1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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