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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方
我的朋友王軍多年來一直在為保護北京古建筑奔走呼號，他的《城記》也在各大書店熱賣多時。遺憾的是，拆毀古建筑有人過問，拆毀秀水街卻幾乎無人認識到我們可能在文化意義上遭受重大損失，盡管媒體正在連篇累牘報道拆毀該市場的種種爭議和糾紛。
秀水街是什么？這里也許有必要向不甚了解的外地朋友介紹一下。秀水街是北京建國門外一條南北走向的胡同，西邊緊鄰美國大使館。改革開放初期，這里發(fā)展成為以服裝為主的自由貿易市場，特色是做外國人(后來主要是俄羅斯人)生意。貨源是當年堪稱時髦的“出口轉內銷”產品，后來由于充斥假冒名牌而屢遭整頓。盡管如此，很多老外來北京，逛秀水街已經成為一項保留節(jié)目。對于想在時髦和實惠之間找平衡的部分本地年輕人，去秀水街甚至曾經有某種朝圣的味道。
目前，秀水街面臨拆毀，原址將興建一座封閉式的大市場，以取代早先那種亂糟糟擁擠不堪的單個鋪面。這引起很多商戶的不滿，公共輿論則質疑此項政策背后的開發(fā)商背景。
如果是一個尋常市場，拆毀翻建都屬正常，不至于鬧出這么大響動。但問題是秀水街太不尋常。二十多年過去了，北京至今仍流傳著關于秀水街的種種神話。簡言之，在當年小平同志“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政策帶動下，秀水街產生了至少是北京的第一代富人。這些人原來多半身處主流社會之外，也就是說很少“公家人”。當政策打開一條門縫，由于他們沒有包袱或者說本來就沒有什么可失去的，于是勇敢下海，在流通領域淘得第一桶金。他們之所以成為神話，在于他們的錢來得干凈，甚至完全是靠體力得來。當然，他們致富后的炫耀式消費當時也頗引起爭議，但無疑領導了某種時尚。這種干凈錢或者說血汗錢是值得崇拜的，特別是在富人們的致富途徑越來越可疑的這些年。
也就是說，至少在北京，秀水街是改革開放的“標志性建筑”。我甚至認為，可能它在全國范圍內都具有這種標志性意義。武漢的漢正街應該也是，但秀水街所不同者，在于它從頭到尾都與對外貿易聯系在一起(盡管僅僅是民間意義上的)，因此更能代表“開放”這個詞。深圳當然更具代表性，但它年代稍晚，且是由政府主導。而秀水街最值得珍視的，是它完全自發(fā)的民間草根形式，因此更代表民意，更具原動力。事實上，盡管形勢時常變化，但秀水街始終活力不減，就在于它真實，真實地代表了老百姓的訴求。
我以為，紀念改革開放，我們必須記住并善待兩個地方：代表農村的安徽小崗村，代表城市的北京秀水街。這其中又有分別：小崗村無可避免地衰敗了，而秀水街依然興旺，因此它成為保留改革開放原初記憶的非常珍貴的少數幾個活化石之一。難道不是嗎，我們不能僅僅從博物館或者教科書中去記憶某種精神；一種精神，如果還有必要繼續(xù)存在，它就必須存活于我們的日常現實生活中。而這，就是秀水街的價值所在。
秀水街消失之后，也許未來市容會有所改善，但我們必須意識到可能永遠失去了什么。那就是，一種民間的、草根的、自發(fā)的不屈不撓的奮斗意志，而這種意志又不可阻擋地指向外面的世界。它是我們走過二十多年改革開放歷程的原動力。更重要的是，它干凈。
老實講，我對北京拆四合院并沒有太多的感覺。固然四合院代表了某種文化傳統(tǒng)和生活方式，但畢竟已經是一種行將過去的生活方式，四合院里的多數居民恐怕也與王軍們的理想狀態(tài)相去甚遠。但是秀水街不同，它依然是活生生的，具有自我凈化、自我更新、自我發(fā)展的能力，或者說是一個健康蓬勃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對于這樣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任何人為干預都必須格外小心，何況它還具有我前邊總結的諸多偉大意義。我實在不愿看見，很多本來不必進博物館的東西，最后被政府和開發(fā)商聯手逼進博物館，逼進教科書，逼進人們的回憶。
現在我終于明白了，某種意義上，回憶是一個怎樣的形成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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