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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 望
2000年第20期《讀者》雜志有一篇文章，《<春天里>的詞作者是誰？》。文章介紹，電影《十字街頭》膾炙人口的插曲《春天里》，曲作者賀綠汀，詞作者卻是不為一般人所熟識的30年代著名左聯女作家、詩人關露。文章還介紹了關露1932年入黨，在周恩來、葉劍英等老一輩革命家領導下，幾度出生入死的傳奇經歷。
看了這篇文章算是長了點知識。但該文章結尾處卻筆鋒一轉：“新中國成立后，1955年，關露受潘漢年案牽連，十年動亂又在劫難逃，先后兩度被捕，十年坐牢，她卻始終無怨無悔，表現了一個共產黨員的高風亮節。1982年8月23日，中共中央組織部做出了《關于為關露同志平反的決定》。1982年12月5日，關露去世�！痹瓉�，作者始終不忘“文以載道”，還想乘此機會教育一下“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的后生晚輩。意思是說，如此才華橫溢、如此為中國人民解放事業屢建奇勛、又遭受如此不公正待遇的人尚能“無怨無悔”、“高風亮節”，你還對這個社會有什么想不通的？你還有什么不該做出更大犧牲和付出的？
其實，仔細斟酌文章最后幾句話，于情于理都不通。想想關露，出生入死幾十年，解放后僅僅過了五年正常人的日子，就被推到了“人民的對立面”，“兩度被捕，十年坐牢”，她能“無怨無悔”“高風亮節”？而且她已經是“叛徒”“反革命”，不“無怨無悔”，不“高風亮節”，她關露又能怎樣？“春天里來百花香，朗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關露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這將近30年的沉冤，怎一個輕描淡寫的“無怨無悔”“高風亮節”了得！手頭有一本戴煌寫的《胡耀幫與平反冤假錯案》，個中情形欷欷惶惶，令人扼腕長嘆。書中雖沒有記載關露的案子，但可以想見的一個情節是：關露的家人發現關露將不久于人世，而壓在關露心頭的石塊還沒有搬掉，遂加大上訪力度，終于在關露還有一口氣的時候，冤案昭雪。一家人拿到平反文件，感激涕零。三個月后關露撒手西去。如果關露臨死還看不到中央的平反決定，她肯定會死不瞑目。
我記得1980年代前后撥亂反正時，有一句頗為流行的話，“冤假錯案是母親打兒子，打錯了也不怪怨�！边@是多么糊涂而又近乎無恥的托詞，說這些話的人應該和江青們一道站在被告席上，因為他們事實上已是江青們的幫兇，他們在為江青們開脫罪責！什么是“無怨無悔”“高風亮節”？難道就不允許懷疑不允許反思不允許反抗？如果真有那種無怨無悔高風亮節的人，那也只有一種可能，正如我們在現實生活中還偶爾能碰到的那些幸存下來的“老運動員”，明明被人整得個性全無，逆來順受，卻偏要說成“無怨無悔”、“高風亮節”。如果有人“無怨無悔”“高風亮節”了，那么，打倒四人幫后大批蒙冤的老干部老黨員上訪是不是就是風格不太高的表現？鄧拓、老舍、田家英、傅雷他們的自殺是不是真是心胸狹窄死得沒有價值？以生命抗爭最后被殘酷殺害的張志新烈士又該如何評價？如果大家都“無怨無悔”“高風亮節”了，胡耀幫他們當年夜以繼日加班加點地平反冤假錯案豈非沒事找事自找麻煩？而且許多人即就是平反昭雪了也未必能做到“無怨無悔”“高風亮節”。中央黨校出版社出版的季羨林《牛棚雜憶》頗有代表性。季老在前言中說：“中國古來就有‘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說法。但干這事的是封建帝王，我們卻是堂堂正正的社會主義國家。所作所為之殘暴無情，連封建帝王也會為之自慚形穢。而且涉及面之廣，前無古人。受害者難道會沒有憤懣嗎？”
對于中國人的阿Q心態，魯迅早就總結過：中國人從來就沒有什么做不做人的權力，只有能不能做穩奴隸和連奴隸也做不穩的選擇。阿Q死去已近百年，今天看來，封建專制主義的遺毒仍是多么的深重，多么的無處不在。中國正在致力于建設法治國家，如果再發生像“反右”、“文革”一樣大規模的冤假錯案，且不說會造成多少家破人亡的人間悲劇，僅按現行的《國家賠償法》要求政府為個人及家庭賠償損失的話，那我們的國家就不知要破產多少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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