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高雷
1994年,我從北京工業大學精細化工專業畢了業,回到了故鄉哈爾濱。
那一年,大學生的分配正在由國家統分向自謀職業過渡。我跑了很多招聘會,最終發現唯一和我算得上專業對口的單位是一家大型藥廠。負責招聘的人對我說,像我這樣的大學生在那兒一個月能掙600多塊錢,而且活兒也不累。600塊錢在那時的哈爾濱并不是一個小數目,何況老爸拋下報社的職位之后卻沒趕上"邊貿熱"的末班車,一直賦閑在家,家里只靠老媽800塊錢的退休金維持,迫切需要我的收入。于是經過短暫的猶豫,我去那家藥廠上班了。
我的工作崗位在林立的、閃閃發亮的反應罐之間,四周環繞著密密麻麻的金屬管道,不時有濃厚的白色蒸汽從寬大的窗戶外面掠過--簡直就像站在航空母艦的艦橋上!
這種浪漫的想象沒能持續多久。車間里無處不在的有機溶劑和原料粉塵迅速地侵蝕著我的健康,而且我驚恐地發現,工廠發的簡易防毒面罩根本擋不住它們。我開始沒完沒了地劇烈咳嗽,晚上甚至咳得喘不上氣來,必須半坐著才能入睡。據老工人說,哮喘是這里的職業病,廠里因之而喪失了勞動能力的人很多,絕大多數人都是二三十歲的棒小伙。這令我脊梁骨一陣發涼。
另一件令我動搖的事情則是在將近一年之后發生的,我所在的車間遭遇了嚴重的事故:一臺剛買回來不久的高速離心機在運轉中突然四分五裂,一位我熟識的操作工被橫飛的機器碎片擊碎了五臟。他撇下了年輕的妻子和兩歲的兒子,工廠按照有關規定賠償給死者家屬兩萬塊錢,而當時就在工廠旁邊的一個寵物市場里,一條純種的大麥町犬開價18萬元。
這一輩子,我都會記得那母子倆跪在工廠大門外面哀哀哭泣的情景……
我離開了藥廠,開始尋找新的工作。老爸總結似地說,還是干新聞吧,只要你當上了記者,你就能體會到干新聞的樂趣。況且當年你不是跟我在報社干過一段校對和編輯嗎?業務你應該都熟。
從那以后,我開始閱讀大量的報紙和雜志,研究新時期的新聞和出版。沒過多久,我為《北京青年報》撰寫了兩篇各長約5000字的文章,在它周三的《新聞周刊》上整版刊出。就是這兩篇文章,使一家報社的總編看中了我,我從此開始了自己的新聞生涯。那一天,是1996年9月6日。
那是一家某省級行政機關辦的行業報,最高領導不是總編,而是機關里的主管副局長,這就決定了報紙的使命是"卓有成效地配合、宣傳局里的工作",而不是"卓有成效地為讀者服務"。報社里每一個人都有正式的行政或事業編制,只有我是臨時聘用人員。總編給我定的固定工資是380元,沒有獎金。
雖然錢不多,但我也很知足,因為我不抽煙不喝酒,女朋友要求也不高,足夠花了;況且總編很信任我,一上來就把最重要的一版交給我編,于是我"鼓足干勁,力爭上游",不到兩個月時間就"多快好省"地占據了報社第一號筆桿子的地位。
第二年春節,總編帶我去了一家省內久負盛名的大型企業集團,為集團的總裁祝壽。這位總裁是報社的老朋友,更是一位傳奇式的人物。我在他身邊呆了將近半個月,幾乎采訪了跟隨他創業的每個人,回報社以后連夜寫成了一篇1.5萬字的長篇報告文學,在報紙上連載了十期。后來我得知,總裁見到文章之后高興異常,為此我們的總編攬到了5萬塊錢的廣告,并提成兩萬元。月底的時候,總編在一次編前會上正式地表揚了我,要求全體編采員工向我學習,并代表報社發給我獎金100元。
接過獎金,我腦海里閃過的第一個念頭是總算能跟女朋友交差了,因為為了采訪,我連情人節都沒能跟她一起過。但我忽視了一點,那就是我當時的工作量已經相當于正式員工的兩倍,而他們每個月的工資都是1000多元,因而我的存在客觀上給大家帶來了壓力。這次公開的表揚成了一條導火索,我周圍的敵視與冷漠與日俱增。
后來我在酒桌上跟一位平素對我不錯的老師訴苦,他實實在在地對我說:"像我們這樣的,高級職稱評上了,房子分到手了,每月1000多塊錢旱澇保收,混日子就行了。但你還年輕,不能跟我們一起混吃等死。別人說啥都別往心里去,你就記住好好練本事就行,練好了本事,將來自會有好地方要你!"我聽了之后半天無語,隨后舉起一杯酒跟他錚然一碰,一飲而盡。
幾個月后,剛剛結婚不久的我懷揣著兩本中國經濟新聞獎的獲獎證書,叩開了黑龍江日報的大門。當時黑龍江日報已經擁有了一張在全國晚報界廣有影響的子報--《生活報》,但還雄心勃勃地要創辦第二張子報《新都市報》。我與幾十個和我一樣年輕的同伴參加了它的籌建。
從行業報轉到綜合性晚報,就如同從一潭死水的游泳池跳進了臺風肆虐、驚濤駭浪的海洋。雖然哈爾濱的報業市場不論從規模還是競爭方式的先進性與京滬穗甚至渝蓉寧都不能比,但競爭仍然是極端的慘烈與嚴酷,"報業是最后的暴利行業"這一說法的正確性令所有的同事都產生了懷疑。
創業之初,報社一連三個月沒有發工資,而那年哈爾濱的雪下得格外勤、格外大,我幾乎每天都在冰天雪地中跋涉,去各個相關單位熟悉情況、建立聯系。我在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蹣跚前行的時候,心里總是惦記著妻子,她剛剛做完手術,正無助地躺在我們租來的房子里,身邊連一部電話都沒有……
經過無數人日以繼夜的苦戰,《新都市報》終于闖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在哈爾濱報業市場打出了一塊小小的江山,讀者好評如潮。然而,更大的考驗還在后頭。
有確切的消息傳來:一家國內聞名的報業集團意欲進軍哈爾濱市場,它已經在沈陽和長春收購、重組了新的報紙,隨即發動報業大戰并取得了勝利,此次對哈爾濱也是志在必得。經過周密的市場調查與策劃,它向有關部門提出收購老爸曾工作過的報紙--那是整個哈爾濱報業中最便宜的一個"殼"。消息傳來,新聞圈中一片"狼來了"的驚呼。
老爸瞇著眼睛說:"讓它來吧,它來了,哈爾濱的報業就有看頭了,而且我的退休金也有指望了。"
老爸最終沒能指望上,因為上級部門扎緊了"籬笆","狼"沒能鉆進來。然而,有許多冷靜的頭腦由此都開始思考:這一次是通過行政手段把"狼"擋在了門外,這種方法究竟能夠管用多久?下一次擋不住它的時候,又當如何?
報社的領導奔赴報業發達地區進行了實地考察,隨后通過大規模的競聘,《新都市報》有了新的領導班子。為首的是一個從中國最高新聞學府--人大新聞系畢業的年輕的經營專家,他在就職演講時簡潔地引用了一位報業權威的話:"永遠在找人,永遠在找錢。當不了第一,那么就回家!"
我知道,新的競爭,更準確點說是新的廝殺又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