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路客

　　在北京大約有六萬輛出租車，屬于大小不等的500多家公司。持有出租車駕照的合格的出租車司機大約二萬人。雖然都在車輪上討生活，有人有八年的經驗，有人才開幾天；有人 掙著了錢，有人賠著錢；有人有工齡，有勞保，大多數沒有什么保障；我，不過一個普通的司機，兩個月的經驗，你說我的單位算是哪呢？

　　一17.08的日子

　　17.08是我開始工作的第一個月的工資。工作的單位是平谷人民公社供銷社。那是一九七五年，我才19歲。進入供銷社應該是當時最好的工作。

　　當年高中畢業的120多人中只有3個名額。

　　同學中有公社書記的兒子，他最想去的就是供銷社。然而，最先失去機會的也是他。就因為他是書記的兒子，書記說，不能因為他是我的兒子就可以優先得到這個工作，也必須參加公平的選拔過程。我的父母是70年代初插隊落戶到平谷的，是響應組織，國家的號召來的，他們將他們的青春貢獻給了這里的孩子，他們期望組織能夠照顧他們的后代。他們是組織與單位的忠實成員，他們也是典型的出生靠組織，死亡靠單位的那類人的代表。他們基本上沒有難以滿足的物質需求，他們唯一的期望是他們的孩子，就是我，可以順利地有一個理想的工作，有一個好單位。

　　就在最后決定的日子里，我母親的肺癌惡化了，平谷縣小小的醫院沒有什么可以挽救她生命的條件，也沒有延長她生命的條件，她在教室里倒下到最后去世才14天。老師都說她是呼吸了太多的粉筆末。她是學校兼課最多的老師，書記的兒子就是她的學生之一。書記去醫院看望她的時候，我在參加供銷社選人的麥場。

　　供銷社的這個職位是搬運工，主要是負責將貨物從貨車中卸下來，然后在搬運到發貨車上，貨物就是供銷社的所有的商品，有柴米油鹽，也有化肥農藥。一般一袋40斤，一天要是扛個10幾袋，人就累的不行了。供銷社選人的標準就是一連扛五袋，從庫房到卡車上，然后沒有休息，就開始掰腕子，贏的就留下。

　　我掰腕子的對手就是書記的兒子，第一把我贏了，此時，我媽不行了的消息被我妹妹哭喊著傳遞了來。我無法離開馬上要得到的這個我父母期望的工作，我要堅持到最后確認地得到這個工作，然后再去醫院。但是后兩把我都輸了。人們常說化悲痛為力量，而我沒有如愿地得到力量。我完全失去了支柱，我一個1.88的漢子在麥場倒下了。

　　母親沒有見到我最后一眼是我終生遺憾的事。她下葬的那天，所有的她教過的學生都來了，書記也來了，還有書記的兒子。書記握了握我的手，低沉地對我說，明天去供銷社上班吧，是你母親的遺愿。

　　書記的兒子沒有進供銷社，而是留在了大田里。他進供銷社是三年后，供銷社的業務發展非�？斓臅r候，他才進來的，還是因為他爸爸也要離職了。他在我后來的生活中繼續扮演著重要的作用。

　　17.08標志著那個時代，那時美金對人民幣的比價是倒十比一。那時醬油才三分錢一瓶，豆腐五分錢一斤。我覺得自己進了一個好單位，我要好好工作，在這里干一輩子。

　　二45.60的日子

　　45.60是1985年的月工資。這個數字開始養活包括我兒子在內的一家三口了。此時的供銷社有了134人。負責全社的食品，商品的采購，還有農藥的采購。

　　當時沒有足夠的商品，供銷社基本沒有存貨，每天都在周轉，從外面來了大批的種子，化肥，立刻就要搬到卡車上送走。真正現在來說意義上的商品沒有什么。平時比較欠缺的生活必須品也不是都可以得到保障，也正是我的這個工作，可以優先得到許多外面的人無法得到，或者必須花費大量的時間排隊才得到的東西。僅僅這個優勢使我沒有耽誤找對象的時間，也沒有耽誤要孩子的時間。也是這個優勢，我成了親戚朋友結交的紅人。因為我可以給他們捎帶各種緊俏的日用品，雖然我遠在農村，我的北京城里的親戚都托我代東西，以致欠下我足夠的人情，等到時代變化到今天，他們來還我的人情。

　　那是令人羨慕的日子，是我一生非常愉快的日子

　　三146的日子

　　146是1993年的月工資。陸續的，開始有人離開了，先是那些開車的。書記的兒子就是供銷社開車的。書記退休以后，他兒子進了供銷社，開始也是搬運工，后來他技術好，學習新東西比較快，又沒有家庭的后顧之憂，也沒有父母的反對，于是就開車了。當時，開車不是一個好的工作。因為沒有準點的上班時間，而且出門在外，行車也有危險，那時對司機這個行業的理解就是危險。晚上沒有準點回來，家里人就提心吊膽的，所以，一般有家有室的都不許去開車。書記的兒子帶頭開車，解決了那時的許多問題。

　　后來開車變得是一個好的工種實在是始料不及的事。

　　1993年，中國的城市已經進入了改革開放的成熟期，同時也帶動了農村翻天覆地的變化。對于我來說，我的這個單位在承受著所有的變化。交通發達，物質豐富，使得這個縣的供銷社幾乎沒有了生存的空間，我們積壓的貨越來越多，也越來越不值錢，沒有好的供貨渠道，沒有好的價錢，沒有競爭力�？h的人都在農閑的時候到城里去采購，供銷社失去了往日的風采，供銷社中的我，也失去了往日紅人的地位。

　　供銷社人最多的時候是141人，現在僅有41人，在過去的18年里，職工的數目是一個由低向高發展，然后又向下發展的正弦曲線。而業務就恰好是與之對應的余弦曲線。

　　我還記得書記在母親下葬那天說話的語氣，神態，還有當時的我的心情和決心，我準備在供銷社干一輩子，可是，供銷社能夠讓我干一輩子嗎，如果供銷社都不存在了，我又該干什么呢？

　　146的月工資雖然不是很多，但起碼還有公費醫療，還不收電費，水費，沒有電話費。除了正常的花費，還可以節省幾十塊。導致心慌的就是這種發展的趨勢。1993年有了下崗的詞了。我沒有下崗的擔憂，卻有沒著沒落的感覺。

　　那時是動搖，觀望，忐忑不安的日子。

　　四446的日子

　　446是2001年的月收入。不在叫工資了，因為實際上是下崗了，現在可以說是失業。

　　書記的兒子，還有許多人都早在五，六年前就離開供銷社了。由于他們有開車的技術，又有比較好的政治出身，我的這幾個不錯的伙伴都進了城里的公安局，起先在公安局也是開車，隨著公安局的發展，社會的發展，早進去的人成為了老同志，或者叫有資歷的同志，他們紛紛得到了提拔。

　　終于到了我不得不離開供銷社的時候了，供銷社被幾個能人承包了。他們為了節省開支，提高效率，承包的條件就是允許他們解雇現有的人員。我不是被解雇的，我是主動離開的。因為這完全不是我曾下決心要干一輩子的單位，它的性質已經發生了巨大的改變，而沒有什么變化的我，只能離開。此時供銷社僅有11個人。

　　446是我可以得到的公社給的一個月的生活費用。這個費用包括了我兒子的醫療費用，絕對不夠用，而且以往的結余下來的存款也都坐吃山空了。兒子18歲了，還要供他上學，讀書。我必須找點事來做。

　　書記的兒子對我說，開出租吧。于是我進了這個北京萬水出租車公司。四萬元的押金是這些兒時的伙伴拼湊的，一人五千。還有就是困難時期欠我人情的親戚借給我的。東拼西湊的這四萬元使我開始了出租車司機的生涯。

　　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段欠債的日子，也是我最拼命的一段歲月。

　　五650的未來

　　650是我到退休的時候應該得到的月收入。雖然開出租車的第一個月沒有掙錢，還補貼了100湊齊了車份對付了第一個月，我還要交100元給以前的供銷社，這100元是補貼給以往的沒有著落的員工的費用，我必須持續交這100元，目的是可以保留我的工齡，我還有20年到退休，退休的時候，只要有工齡，就可以得到一個月650元的退休金。我必須為了未來不靠孩子而交這100元錢。

　　現在廣播里連續廣播長篇小說《好爹好媽》，我非常感動，我沒有好爹好媽，我進了好的單位。我不是好爹好媽無法安排自己兒子的未來。無法給他們找一個好的工作。他們的日子是他們自己的。

　　沒有你的日子里，我會更加珍惜自己。沒有單位的歲月中，我如何打發時光？我今年45歲，屬于國家最難安排的年齡段，社會在變革，轉型，我們的心也在變化，動蕩。過去的單位沒有了，今天的我穿梭在寫字樓的森林中，在一個狹小的出租車內體會人生的錯綜復雜和變化多端，體會命運的峰回路轉和變幻莫測。

　　這是2001年，我成熟到不會下定決心什么事干一輩子了，也許更大的變化還沒有到來，國家在大踏步地前進，我也在驅使我的車輪，新的世紀一切都會是新的。

　　我的關系在供銷社，我的崗位在路上，我的靈魂在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