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叔峰

　　當新千年第一春節剛剛過去，我就在哈爾濱市新世紀首屆招聘大會上被新世紀廣告公司看中，經過初試、筆試，今天進行最后的口試。經過二輪考試，幾百名應聘者只剩下我們 三十人，今天將要角遂最后的十個工作崗位，可見今天的競爭是多么的激烈。

　　公司現代化的大禮堂里，坐著十位考官、公司領導、三十位應聘者和公司幾百名員工。聽著主持人介紹今天口試規則：每人給十五分鐘時間，講述自己的成長歷程，要求簡潔、明快、流暢，表述清晰。講演順序抽簽而定，結果我抽到了一個未簽。

　　一個個應聘相繼上臺講演，他們絕大部分是剛剛大學畢業的大學生，其中不乏不少研究生。看著他們一個個朝氣蓬勃，充滿了青春的氣息，聽著他們侃侃而談講述自己從家門到校門，又從校門到機關、研究部門等等不同經歷，充滿著激情和遠大的抱負，使人到中年的我更加緊張忐忑，一種相形見絀的自卑感由然而生。最后我走上了講臺，看到臺下幾百雙眼睛釘著自己，我的手在冒汗，腿在發抖，心都跳到了嗓子眼了，但事已至此，緊張已無助于事，我稍稍定了定神，走到了話筒前開始了我的第一次講演。

　　“尊敬的各位領導、同志們、朋友們：

　　大家好！剛才五十九位應聘者講述了自己不同的成長經歷和自己曾經取得過的輝煌業績，這使我這位沒上過正規大學、靠自學完成自己學業的下崗工人來說，真是自嘆弗如！但既然新世紀廣告公司領導給了我這次難得的機會，我將在此講一講自己的人生歷程。

　　我是小學畢業那年遇上了文化大革命的，原打算上大學的夢想，一夜之間就成了泡影。惡夢般的十年文革總算過去了，一九七七年國家恢復了高考，看到身邊不少人都在復習功課，我同樣渴望能參加高考。我當時正與小華處著對象，我與她商量：先上學，后成家。但她不同意，并給我分析了一下自身情況:名為初中畢業,實為小學水平，再加上十年的折騰，肚中的墨水還有多少呢？她的話很客觀，也很實際，我尊重了她的意見，同意先成家，但等孩子大一大后，我一定要讀書！

　　文革后，社會上注重知識、注重文化。當時社會上流行補習班熱，我看到招生的簡章后，挑了一個自己喜愛的專業——中文班報了名。開班時，我興沖沖地去了，那年月渴求知識的人大有在，一間教室根本容不下那么多的人，沒辦法，老師決定先進行一次測試，優勝劣汰。考卷發下來，我看著卷子上那些語法、詞匯、古漢語什么的，腦子一片空白，我只好挑了幾個單詞解釋后答了，交上去。幾天后，我跑去看結果，只見老師拿著一摞子卷子在教室前說：我們這個中文補習班是要學習大學中文的課程，學員最起碼要具備初高中以上的水平才能行。但我們有些學員測試只得了九分，連小學三年級的水平都沒有！還能上這里學習嗎？我坐在前排，探頭看看老師手中的卷子，那打九分的卷子不就是我的嗎？我低著頭一下子沖出了教室，真是無地自容啊！

　　九分試卷的結果使我感到莫大的恥辱和震動，一個曾經學習優秀的班長，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后代，如今卻落破到了如此程度，我不僅對不起父母，也無臉面對即將長大的兒子，一個文盲怎么能配做父親呢？所以不管困難有多大，書必須得讀！我暗暗下定決心。

　　這時我開始上夜班了，我就借來了初中的語文和數學課本，每天趁上夜班的間隙時間，開始了艱難的自學。我的職責由司機、保姆、廚師，現在又多了一樣——學生。本來覺就不夠睡，而且家務活又多，但那些課本中的知識象塊磁石一樣緊緊地吸引著我。每當夜深人靜時，身邊沒有老師，沒有同學，沒有教室，只有一盞孤燈，一支鉛筆，一堆稿紙，算了又算，寫了又寫，不知不覺中天就亮了。二年后我在雙補考試中，順利地通過了初中知識考試，拿到了初中畢業證。

　　兒子一天天的長大，我的時間也相對充足起來，這時我又萌生了再讀書的念頭。我多次與愛人協商，可她都百般阻撓，說什么現在人們都在下海掙錢，傻瓜才去讀書，真沒出息！

　　一天，我看到報紙上的征文啟示，就偷偷地寫了一篇稿子寄給報社，沒成想一個多月后真的見報了，后來我又寫了二篇，報社也給發表了，這下子勾起了我再念書的欲望，但念書需要學費啊，而當時家中并不富裕，怎么辦呢？對了！有了！這二年我每天參加單位班組的收舊利廢活動，篩出一噸碎鐵未給七元錢，干了約一年多，掙了一千多元，夠了讀書的全部費用，背著妻子到哈爾濱文學院報了名。我只所以選擇文學院，就是因為參加這里的學習不用學歷，學不會，還可以反復學習。開學前一天，我才把學費收據遞給愛人，她看后氣得扔到了地上，但生米已經做成了熟飯，生氣又有什么用？

　　開學那天，六百多人的大禮堂人頭掾動，歡聲笑語。我手捧著課本，望著慈祥的老師與同學們，心潮起伏，文革時年我離開課堂，如今我重返課堂，二十幾年啊，撣指一揮間，今天，三十七歲的我終于盼來了這一天！

　　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我每天下班后，先是把飯做好，安排好孩子，晚五時再騎車去文學院上課。晚八點下課回來，接著再把聽課的筆記整理出來，最后就是背題，直到深夜。成人高自考有別于其它考試，它的考試的題量很大，只有在全部掌握的基礎之上，才能順利過關。在輔導班上，老師一開始就告誡我們要勤于背題。我的歲數比較大，記憶力明顯不如別人，但我是那種最聽話，最舍得下功夫的學生，老師的話我是言聽計從。做飯時用心背；工作之余隨時背；節假日整體背；以至于在排隊買東西，上飯店吃飯等一切可利用的時間，幾乎都被我用上了，站、坐、臥、跪什么樣的姿勢我都采用了，在外人看來覺得象個神精病，別的同學背十幾遍的題，我往往背上幾十遍，以至于上百遍。有耕耘必有收獲。第一年春季，我在哲學與外國文學兩科考試中順利過關，出師告捷使我充滿了學下去的信心。秋季考試我又沖過去中國革命史、現代漢語、寫作三科，這時我就給自己定下了“死標準”，十門功課一定要全部沖過去！第二年我再接再厲，春秋兩次考試，我成功地沖過去四科，只有當代文學一科沒有及格，我已經看到了成功的曙光。”

　　“主持人先生，”我停下講演，向主持人說道“也許今天我的講演要超過規定的十五分鐘，不知能否讓我繼續講下去？”主持人在征求了十位主考官的意見后，同意讓我繼續講。

　　“就在我即將完成學業的時候，我的愛人再也忍受不住清貧的煎熬，扔下我與自己的兒子，投奔所謂的理想王國去了。十六年的夫妻感情，十六的風風雨雨，瞬間化成了泡影，而現實的苦悶、貧窮、彷徨、孤獨卻緊緊地纏繞著我。

　　自從與愛人離婚后，又當爹，又當媽的我深感獨撐家門的不易，因為僅靠自己每月二、三百元的公支，家里的生活實在難以維續，每月除了兒子上學的學雜費外，所剩無己。怎么辦？俗話說：活人不能讓尿憋死。我就到自行車零件市場，買來一些自行車零件，每天下午，我就用自行車推著這些零件，到街頭擺地攤，給人修理自行車。

　　現在工人下崗很多了，一條街上修車的好幾個，而壞車子的又是有數的。有時我干一天能掙個十元八元的，有時甚至一天連一分錢也掙不到。天氣比一天天的冷了，修車越來越困難。有時兒子放學看到我還站在路燈下，就關心地說：爸爸，別在這等了，咱們回家吧。但回家又上哪掙錢呢？望著這么小就失去母愛的兒子，我的心里都要碎了，是我對不起孩子，只有我遭了罪，心里才能好受些。我爸爸媽媽有時也到我家來看我，雖然他們經濟上也很困難，已經三四個月不開支了，還是從自己的存折中取點錢接濟我。年邁的老爸流著淚說：以后你的日子可怎么過呀？是啊！我的日子今后怎么過呢？沒人時我也在總結我的前半生。文革歲月中造反派對我這樣黑五類狗崽子狠不得置于死地而后快，但我挺過來了；兒子小時生活擔子那么沉重，六年的夜班我熬過來了；文學院二年緊張的學習生活，我頭拱地般地走過來了。十幾歲時造反派給我帶的是黑帽子，二十幾歲文盲的我帶的是白帽子，我現在無依無靠，一無所有，只剩下一付骨頭是最硬的。那么艱難的歲月，那么多的挫折困苦，不都是想把我給壓垮嗎？我不垮！為了我的兒子，為了這個家，為了自己的尊嚴，我也要咬呀堅持過下去……我那時還有一科——當代文學沒有及格，所以，每天修車時，我都帶著當代文學的復習題，一到沒人修車時，我就拿出書復習考試題，就這樣一天我也不敢放松自己，天天堅持學一點，背一點。一些修車人都覺得奇怪，怎么一個修車的還總在看書？當自己我的經歷之后，他們都流露出敬佩的目光，甚至有的人還故意多給我一些修車錢，并鼓勵我：堅持就是勝利！

　　最后考試的日子到了，那天滿天飄著鵝毛般的大雪，我來到了考場參加當代文學的考試。鈐聲響過，卷子發了下來，我的心在顫栗，手也不聽使喚，我清楚的知道，今天將為自己的大專學業畫上一個句號，一個月前，我給我十六年的婚姻畫上了句號，給我十六年的愛情畫上了句號，給我兒子的幸福童年畫上了句號，同樣我今天要給過去的愚味、軟弱、恥辱、卑微畫上句號。文革造反派的迫害想壓垮我，妻子的蠻橫想阻擋我，六年夜班風霜雪雨想難倒我，這些我都扛過來了，今天我的一筆一畫就是要完成自己幾十年心中的夙愿，去實現自己的夢想。我認真地填寫著考卷，每一道題都不輕易放過，一直坐到結束的鈴聲響起，我的眼淚禁不住流了下來，自己清楚知道：這可能是自己人生道路最后一次離開考場，最后一次離開可敬的老師與同學們，明天在自己的面前將會展現出一個什么樣的畫卷呢？

　　如今我原來的單位經濟不景氣，我下崗了，這是自己面臨的又一道人生課題。如果新世紀廣告公司能夠接納我，給我一份自己力所能及的工作，我會象生命去珍惜她，努力地去干好她，因為，一個下崗工人，一個街頭擺攤修車人，知道一份工作對他是有多么的重要。如果說原單位是自己的“理論大學”，那么新單位將是自己的“進修大學”與“實踐大學”，一個飽經風霜、吃盡苦難、倍嘗艱辛的人是不受命運支配的！”

　　此時，臺下響起了熱烈的掌聲，臺下十位考官不約而同地舉起了十分，我終于成為了新世紀廣告公司的一名新員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