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遠山

　　2001年，我的故事很多，單位的故事也很多。

　　在這個北京大型石化企業的研究院，我已工作了六個年頭了。在這六年里，我好像是個看客，絲毫不能溶入到這個單位，主要的原因可能是我比較理智，或者說是內向，對這里的人，這里的功名利祿我看得很淡很淡。說句實在的，作為一個從普通小縣城農村出來的孩子，我的童年、少年、青年和中國的大多數的相同背景的人一樣，是清貧的。1995年從一個普通的化工院校畢業后一個農村子弟能來到這個單位應該是不錯的，至少在1995年能有如此的分配還是不錯的，在當時還讓不少同學羨慕不已呢，當然這也是經過努力才爭取到的，當然這種努力主要是關系和金錢方面的。初到單位，福利和待遇還不錯，各種硬件措施也很好，所以我感覺很好，那時我還曾經躊躇滿志，立志要做一番事業。然而這里的復雜的人際關系使我慢慢意識到這不是個做學問的地方，不是個工作的地方，盡管這是個研究院。這里倒是個生活的好地方，日子很清閑，很自在，只要你沒什么追求，在這倒是個混日子的好地方。在這里你無需努力工作，或者說你就是在努力工作也沒有用，因為這里不是靠成績說話的，重要的還是關系和資歷。

　　1995年，北京已經很精彩了，然而由于種種原因，我不能出去打拚自己的世界。首先，我的家庭是農村的，不可能給我資金方面的支持，相反，我還要每月寄錢給家里補貼生活。其次，我要離開研究院，就算是違約，剛來單位工作就必須先簽賣身契(即勞動服務合同，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必須得簽的，具體情況就可想而知了)，違約就要交一筆五位數的違約金，而這筆錢我是無論如何出不起的。對于孤身一人在北京的我來說確實是沒有勇氣做出這個選擇。而農村的出來的孩子天生不會交際，不善言辭，當然我也不例外。所以在這里我的選擇只能是埋頭學習，進行自我積累以等待機會。而我的這種默默無聞，埋頭工作，只能招致領導的不喜歡，不予重用，但是絕對不會讓你走人。想我這樣有想法，可又無可奈何的人在研究院是大有人在，這可能也是整個國有企業的風氣吧。

　　然而隨著整個石化行業的不景氣，依托于這個大型石化企業的研究院也開始從1995年的高峰慢慢走下坡路了。石化公司的效益不好，首先受到影響的就是公司的研究院。研究院不創造明顯的經濟效益，在整個公司里，只能算個二等公民。有什么好事，研究院總是最后一個，一有風吹草動，首當其沖的就是這個研究院。公司的日子不好過了，研究院的日子也不好過了。改革的春風開始刮起來了，盡管是小風，但是對于過慣了平穩日子，從來不擔心什么效益的石化人來說，震動還是很大的，人心也開始浮動了。好在公司還是個大型石化企業，瘦死的駱駝還比馬大，開始的小風浪對于這么大的石化航空母艦根本不算什么。雖然公司一直在搞什么減人增效、下崗分流、競爭上崗，可這每次不過只是刮刮風而已，每次風過之后，照樣風平浪靜。要說這幾年的改革風白刮了，那也不是現實情況。改革風的唯一作用就是使職工的心理素質增強了，說起改革來不再想當初那樣驚慌失措了，相對來說心態平靜了許多，心理承受能力增強了許多。

　　改革的春風就這樣刮過了二十世紀，來到了二十一世紀。然而2001年的春風格外撩俏，改革的春風也改變了風向。隨著中國加入WTO日程的臨近，經濟效益日趨下降的石化總公司面對著內憂外患的市場局面，不得不象西方大公司那樣舉起裁人的大斧。人們還剛從新世紀新千年的第一個春節幸福祥和的氣氛中清醒過來，中石化總公司就宣布2001總公司裁人8萬人，今后四年內要裁掉28萬人的決定。這不啻于一個晴天霹靂，一下子就把整個石化人給震蒙了。人們在觀望、等待、期盼。大多數人心里還認為這不過還是在刮風，只不是風大點而已，人們在觀望、等待、期盼，希望風快點過，浪快點平。然而這一次卻不同以往，公司開始制定一整套的規章制度，并且把指標和最后期限下達給了基層單位。公司痛下決心，一改往常的工作節奏，公司上層雷厲風行，大刀闊斧，改革的力度是前所未有的，基層有基層的指標，公司管理機關人員裁減幅度更是高達50%。

　　一石激起千層浪，整個公司從上到下人心沸騰，議論紛紛。好在經過這么多年的風吹雨打，議論歸議論，每個人開始打起了自己的小九九，是買斷工齡下崗回家呢，還是留下等待退休。每個人的情況不一樣，每個人的選擇也不一樣。買斷工齡已成為整個公司的焦點話題，辦公室里談論買斷，下班回家談論買斷，公園休閑談論買斷，上班電車上談論的還是買斷，公司網站上發表的帖子內容凈是買斷。這也難怪，老百姓有老百姓的苦衷，工作了幾十年，說不讓工作就不讓工作了，以后的生活也沒個著落，這擱誰也受不了。可是公司有公司的難處，這幾年公司效益連年下滑，市場不斷萎縮，公司將這歸咎于職工人數多，人工成本大，造成產品沒有競爭力。老百姓沒有錯，公司領導也沒有錯，都是制度惹的禍，誰讓制度凈用些無用的人作領導。

　　整個公司沸沸揚揚，研究院不可能例外，當然處于水深火熱中的我更是不可能泰然處之。看到別人唉聲嘆氣，火急火燎，我倒是心中竊喜，呵呵，這不是機會來了么，我可以離開研究院了，不但不交什么老什子違約金，還可以拿到一筆錢，真是千載難逢。然而多年的經驗告訴我切切不可過早暴露自己，不然的話，到時領導不讓你走，還給你小鞋穿，那時可就慘了。鑒于此，我不僅不露聲色，還裝的和大家一樣，談天說地。心底里我是下定決心了不道交報名表的那天我絕不暴露我的企圖。我心里也暗底盤算，對于過慣懶散日子的山溝里的人(公司建在山溝里)來說，讓他們買斷回家，說死它們也不會干。再說了，你說買斷工齡，可是這合理么？老百姓在這工作了二十幾年了，甚至三十幾年了，給點錢就給打發了，那有這便宜的事。有點人也就鐵定心不買了。果然事情如我所料，這一工作的難度真是前所未有。任憑領導開大會，開小會地做思想工作，廣大職工的覺悟很高，就是沒有人買。有的被單位領導逼急了，個別膽小的思前想后就是自殺了也不買斷。我心里暗自高興，這下有好戲看了。我現在更是穩坐釣魚臺了。隨著買斷最后期限的到來，公司更是一團糟。大家都人心惶惶的，沒有幾個上班的，就是上班了，在班上不過也是聊天談論買斷工齡的事。倘大一個公司幾乎陷于癱瘓，說是停工或半停工一點都不過分。公司的客運公司職工變相罷工，沒人開公交車了，職工沒法上班。工廠的工人一起忙著休假。領導的攻堅難度越來越大，因為這是當前壓倒一切的任務，上邊有大領導壓著呢。為了保住頭頂的烏紗帽，領導也顧不得了許多了，只要是他覺得你比較合適買，那他就天天找你做工作，一般先從國際形勢講起，然后就是國內市場如何的不景氣，接著是公司的效益情況，最后是聯系個人了，仔細幫你分析形勢，買了是如何個人受益，公司也受益，最后話鋒一轉，要是不買，面臨著的就是要下崗�？芍^是威逼利誘，煞費苦心。而我卻一直被領導所忽視，看到這種情況我不禁一陣大喜，我要自由了，眼看我的計謀成功了一半了。我就這么一天天地算著，表面上悠閑自在，內心了也是度日如年，不過我和那些幾十大幾的不想買斷的工友的焦急心情是不同性質的。我是在期盼我獲得自由的日子，盤算我如何在自由的世界里大展宏圖。而我的那些同事是在憂慮買斷后的日子怎么過，這么大的歲數，找工作肯定是不好找的，可是上有老下有小呀，怎不著急么。中國的老百姓真是可憐！可是這又怨誰呢？誰又為此承擔責任呢？

　　日子總算是在一天天的過去，終于熬到了最后期限那一天，我趁人不注意，溜到我們小頭目的辦公室里，要了一張表。頭兒一看是我，愣住了�？吹筋I導的面目表情如此動人，我不由得一陣狂喜，我大計成也。

　　表填好了，也交上去了。我的心情看是放松了，悠閑地等待我的自由日的到來。不幾天，領導叫我過去他的辦公室，說是有重要的事通知我，我知道是我的志愿表通過了，所以就輕松來到辦公室。頭兒神秘地告訴我，最新消息：所有大學學歷的人不準買斷，當然也包括我。

　　這次是頭兒樂了，因為我此時的表情比他那時還豐富。我迷茫，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我痛苦，今后的日子怎么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