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記者陳初越 章文
發自江西萬載縣
1月18日。記者來到江西宜春萬載縣黃茂鎮。離那場大爆炸已整整20天。
攀達花炮廠區內,視線所及之處,幸存的建筑物都東歪西倒、窗瓦殘破;幾乎所有樹木都痛苦地放射狀扭曲,指示著20天前爆炸瞬間的沖擊波方向。
蕭疏細雨中,踏過遍地殘枝碎石,在前往爆炸點的廠區路邊,記者意外地看到這個漢白玉觀音頭。炸斷的頸項下,墊著小磚頭,使之仍能維持直立。據村民說,這原是尊完整的塑像,擺在廠房前面,每天清晨開工前,廠里領導都要向她燒一柱香,祈禱平安。
但她連自己的平安都保不住—據說,爆炸那天,這枚50公斤重的菩薩頭顱飛過廠區、飛過永安村,一直飛到3里地外的光明村的田埂邊。后來,兩名村民拾到了,將其扛回,擱好,任她安詳注視這片荒涼的劫后廠區。
“意料中的事故”
在攀達花炮廠門邊的山體斜坡上,刷著一行巨大的標語:“攀登世界高峰,達到心中理想!边@無疑是廠主當年對自己雄心的詮釋。
據當地人介紹,攀達的投資者名叫趙偉平,今年40歲,原是江西一家煙花公司的業務員。7年前,他做了一筆成功的花炮貿易,掘得第一桶金,遂通過關系,由老表搖身一變成為“港商”,回家鄉投資來了。
1995年,他來到萬載,在緊挨著永安村邊的這個小山頭,建起面積近150畝的攀達廠區,先是做玩具,不久就轉向老本行——花炮。趙以其精明能干、人脈暢通,不到幾年間,就使攀達迅速成長為萬載的“花炮業老大”,趙本人也成為萬載的“行業領袖”,當地官員爭相延為座上賓。
2001年12月30日的大爆炸,了斷了趙關于花炮業的“心中理想”。但他不是法人代表,所以事故后仍可袖手事外。不過他的弟弟——攀達公司總經理趙偉成則因受嫌重大責任事故和危險品肇事罪,為檢方指控。與其“私交甚篤”的萬載縣委書記黃文智也被罷免。
據說,趙聞訊后,為兩人的遭遇“深感內疚”。但有人指出,他最應當內疚的,是建廠不當造成的附近三個村村民傷亡。
據悉,攀達生產的是“B類”煙花彈,即專用于大型慶典上的“高空禮花炮”,每個炮仗至少有一個人合抱那么粗,其爆炸威力可想而知。附近村民大都是花炮老手,知道這種東西的威力,也知道攀達廠區過小,生產此類煙花彈不安全,因此自攀達建廠之日起,村民就一直反對,要它遷走。
1995年,十數名村民沖進廠區阻撓施工,但廠方旋即喚來警察,將“鬧事者”拖走。此后,攀達廠為討好當地,招了不少村民進廠。攀達是萬載縣工錢最高的花炮廠,村民們為利益所動,反對聲浪便小了許多。
但安全隱患始終存在,“12·30”事故之前,攀達廠先后發生過4次爆炸——每次爆炸后,都有村民跑去政府反映,或到廠前嚷叫,要求攀達停產、遷走,但攀達依然故我。
去年6月21日的爆炸是“12·30”事故之前攀達的最后一次爆炸。當場炸死兩人,附近不少村民家的墻面被震裂!盎叵肫饋恚袷抢咸旖o攀達的一個警告。”一名永安村村民說。
深具諷刺意義的是,就在這次爆炸前一天,即6月20日,省里在萬載召開“江西重點花炮產區安全生產工作座談會”,省領導會上強調“要集中力量檢查在居民區、村莊、學校附近的煙花爆竹企業是否已搬遷”。與會者會后還參觀了攀達公司。
“6·21”事故后,那些緊挨攀達而居的村民終于無法再容受“伴著火藥桶睡覺”的日子,集體到省公安廳上訪,有關部門答應處理,但后來僅由黃茅鎮政府出面補償每家三四百元了事。
“當官的說攀達去年底的爆炸是意外事故,但在我們看來,是意料的事故,我們意料它還會爆炸,只是不知道程度、不知道哪一天!”一名永安村民如是說。據說,趙本人也知道廠區條件不宜生產,所以,他已選好一塊地,準備“擇吉搬遷”,只是沒來得及搬,就炸了。“但即使這樣,他也沒有虧,因為他已投了1000萬元的財產險。”
“我不是愛鬧事的人”
現在廠區和村子間已不再有圍墻。墻已炸塌了——準確說,是炸飛了,飛得無影無蹤。沖擊波把亂石、磚瓦拋灑遍了方圓七八里的農田、樹林。當地人說,幾百畝農田明年都甭想收成。
沿著爆炸點——當時是生產區和倉庫區,現在是3個上千平方米的大坑——旁邊的斜坡走不多幾步路,就可以直接走入永安村。雨中的村民們正清理著已成廢墟的家。
雨點打著塑料布搭起的窩棚。死了10歲兒子的永安村村民周小榮邀來訪的記者在舊木桌邊坐下來,向記者講述那個一生中最可怖的上午——
出事的那天是星期天,出事的時候,周正在鎮上一家花炮廠做油漆活。
“上午10點左右,聽到一聲巨響,憑經驗,就知道哪家花炮廠又出事了,響一聲不夠,接著又是兩聲,一聲比一聲響,讓我覺得這次爆炸格外可怕!”
“我怕什么?怕攀達出事呀,攀達愛出事,誰都知道。趕緊往家撥電話。家里應當有5個人,我爸媽,我兒子,女兒,還有請來的木工——但是,電話沒人接——我的心都要碎掉了——馬上騎上自行車直奔村子!
“平時20多分鐘的路,騎10分鐘就到了。太可怕了—像是做噩夢,天是黑色的,樹林著火了,村子全塌了,到處是亂喊亂叫的聲音,不但人,連豬、狗都在亂叫。”
“我往家跑,看到兒子臉朝下,被大梁壓在大門口,手里還拿著電視機遙控器!薄昂髞砺犝f,當時情景是這樣的:他在房里看電視,聽到第一聲響,想跑出屋外去,那個笨木工說:不要出去,房子很結實,不會倒,外面好危險。我兒子呆了一下,這時又傳來兩聲響,他馬上向外跑,剛到門口,就被壓住了。”
據周講述,他的父母、女兒、還有那個“笨木工”傷勢都不重,兒子卻很慘,從混凝土和磚頭中扒出來時,已經沒有氣了,周抱著最后一線希望,把兒子背到鎮醫院。醫生翻了翻兒子的眼皮,再聽一下心臟,告訴他,沒用了。
“我本想把兒子背回去,有人對我說,家都沒了,背回去擱哪?不如放到鎮政府里去吧。”
周真的把兒子的尸體背到鎮政府。誰也不敢攔發怒得像只獅子般的他。兒子的尸體在鎮政府辦公室里停放了兩天,后來鎮里干部好言相勸,說上面領導要下來視察慰問了,你把兒子擺這里,影響不好。周心里平靜了一點,也覺得不好,便把尸體背出了政府,送去埋葬。
“我不是愛鬧事的人,我那時只是想,我沒兒子,又沒有家了,政府不能不管!敝苄s用手指敲著身邊的舊木桌,唏噓起來。
據村人說,這張木桌是他以前家里最不值錢的東西,但現在,是他唯一像樣的家具。
“爆炸后,全村人開朗多了”
如果有人以為全體村民們都和周一樣悲苦憂戚,他可就錯了。在永安村,記者只見到兩家人苦著臉——周家和另一個死了8歲女兒的村民家。至于其它村民的神態,當然算不上是歡樂,但至少,可以稱為輕松和愉快。每個人都樂意讓記者在家的廢墟前為他們照一張像。照過像后,也都沒忘叮囑記者要把相片寄回給他們。記者知道,災后重建的過程,對于他們來說,并不輕松好過。雖然政府給了村民賠償,并開始為近60戶無家可歸者建設新村,計劃讓他們過年入住。但這個月是最難熬的日子,五六十戶人家都住在自行搭建的塑料布窩棚里,逢著整日陰雨,被褥全潮了,入夜,被磚瓦砸中的傷口仍在泛痛,小孩因為環境的惡劣與不適而嘶喊、啼哭。
更糟糕的是,事故發生后,窩棚里起初通了3天電,然后就一直停掉了,據說是因為村里和電網承包者的經濟糾紛沒有解決。所以,一入夜,冷雨凄風,一片黑暗。
那么,為什么,這群疲倦、勞頓的人們在雨中清理廢墟時,竟是神情輕快、仿佛全無家園毀壞的傷感呢?
記者應一對夫婦的要求,在他們半毀的屋子前拍完照片,忍不住向他們小心翼翼提這個問題:“你們看起來不怎么難過——”
“難過當然有一點,但更多的還是放松,”這男子說,“你想想,守著一個火藥庫住了6年,總擔心它什么時候要爆炸,死人。后來它總算徹底爆炸了。爆炸后,雖然家沒了,但人都在。這不是很讓人放松的事嗎?”
“是的,”他的妻子接口說,“爆炸后,我們全村人好像都開朗多了。”
記者不禁莞爾。從他們身后的殘垣斷壁望上去,是依然飄著雨絲的天空,但那個小山頭已永遠從小村莊的視野里削去了,連同那座6年來,不斷給村民的心里增添恐懼感的、龐大的火藥倉——2001年12月30日,是萬載縣永安村民最恐怖的一個噩夢,但同時也是噩夢的徹底終結。
別忘了,村子的名字叫永安。祝他們永遠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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