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常(廣州)
從“迎來”到“送往”
在中國,恐怕很難有比這兒條件更優越的城市了—一位名叫隗市的教授是這樣總結的:北半球唯一一個被北回歸線穿過卻不是沙漠帶的海濱城市;最典型海洋性氣候,年日照20 00~2200小時,年平均氣溫22攝氏度,夏無酷暑,冬無嚴寒,最接近適宜人類生存的氣溫要求;遠離中心城市和工業基地,幾乎沒有工業污染,空氣潔凈,水碧天藍,是中國少數空氣潔凈度達到世界級標準的百萬人口城市;中國最接近世界運輸最繁忙之一的臺灣海峽黃金通道的港口城市,僅380多公里長的海岸線,就可建造包括10萬噸級碼頭泊位在內的港口20多個;有山有河有海,是海洋文化和大陸文化交融最徹底的大陸城市,居民來自中原,保留著最完整的中原文化,卻居住在世界最大的大洋—太平洋的邊上;當然,這里還有著中國城市所擁有的最優惠的政策:沿海開放城市、特區、保稅區;擁有中國其它地方難以企及的資本背景─中國海外華人中包括華人首富李嘉誠在內的最有經濟實力的工商巨頭,有差不多一半原籍在這個彈丸之地,而他們又是海外華人中最顧念家鄉的一群。
不用多說,很多人都會明了這個城市就是中國五大特區之一的汕頭。按說,有這樣優越的條件,這里理應成為中國發展得最好的城市之一,也應是中國最具吸引力的城市之一,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在未設特區前,汕頭已經是廣東第二大城市,然而20年后,汕頭不僅跟廣州的距離越拉越遠,而且已被深圳、佛山,甚至中山超越,汕頭市去年的經濟增長率已低于廣東全省的平均值。作為中國最先設立的特區之一,汕頭無論是經濟實力,還是社會影響力在幾大特區中都是排名靠后。尤其與排頭兵深圳相比,差距更大。目前,汕頭每年的財政收入還不到深圳的幾分之一。用汕頭一位市領導的話說:汕頭不僅已喪失了特區的優勢,而且已經淪落為一個普通城市。
與此相應的是,大批當年抱著理想主義,渴望在特區一顯身手的外地大學生近些年來陸陸續續地離開了汕頭。即使是一些汕頭籍的大學生也開始有不少人選擇離開。在這個城市整整生活了12年后,最近,我也痛苦地選擇了離開。由大學畢業時候愣頭愣腦的青年,到將妻挈子的憂樂中年,我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都是在這兒度過,現在卻要重新就業!在我所認識的朋友中,我已是少數幾個直到現在才離開的人之一。如果說我到汕頭的前幾年主要是“迎來”的話,那么,在后來的幾年中,我卻主要是在“送往”,到最近的一兩年,我已經幾乎無人可送了,因為當年跟我一道到汕頭的老朋友們,已差不多走光了。當然,我所說的朋友基本都是非汕頭籍的,用汕頭人的話就是“外省仔”。
如果說只是極少數人選擇離開一個地方尚屬正常的話,那么有那么多人選擇離開,一定是有原因的。
開放還是封閉?
作為一個城市,汕頭的歷史不算早,只是在上個世紀的30年代才正式設立市政廳,開始它作為一個獨立的城市的歷程。而真正統領潮汕,時間就更晚,直到上個世紀50年代之前,它一直是屬于潮州管轄。
但論起開放,汕頭卻可以列為中國最早的地方之一。早在1861年,汕頭就在西方列強的堅船利炮的逼迫下,成為中國最早的4個對外通商口岸之一。人們至今最津津樂道的引語,就是恩格斯曾經在一篇文章中把汕頭列為“遠東少數幾個有商業味道的城市”。從此后,汕頭的大門就一直對世界敞開著,只是到海峽兩岸形勢發生巨變之后情況才有所改變。而當中國的國策再次發生歷史性的巨變時,汕頭又是最幸運地飲得頭啖湯,成為中國最早對外開放的城市,是最早設立的特區之一。在開放政策方面,汕頭占盡了先機。
可以說作為一個城市,能夠像汕頭那樣,在未設市時就開埠,然后一直沐浴著開放的陽光,在全國是不多見的。然而,在這個中國一直以來最為開放的城市中,卻不可思議地存在著與之極不相稱的現象:極端的封閉。
記得我80年代末從北京剛到汕頭時,我曾經被一個一而再、再而三的問題問得目瞪口呆:北京有汕頭大嗎?湖北是挨著北京嗎?問這話的并非是老年汕頭人,有不少竟是在機關事業單位工作的青壯年。在不少汕頭人心目中,中國的城市中除了北京、廣州外,就數汕頭了。其它的城市都不在話下。汕頭人的地理概念之差和自我優越感之強都到了令人吃驚的地步。有一種廣為流傳也是汕頭人引為自豪的說法是:汕頭人對泰國曼谷的熟悉程度遠遠高于對首都北京的熟悉程度。從我在汕頭生活的10多年,我可以十分肯定地斷言這個說法是準確的。
這里有一個歷史背景是,處于潮汕平原上的汕頭,三面環山,一面向海,環繞的山脈,阻斷了汕頭跟內地的聯系。長期以來,這里的交通極為不便,在90年代以前,跟省會城市的聯系,在陸路上只有一條公路,上趟廣州坐車都得10多個小時。陸路阻隔了,海路卻是暢通無阻。怒海討生是汕頭人的看家本領,于是在海禁大開后,汕頭人下南洋,已是一種正常的生活方式了。再加上,一些人口販子把大批的潮汕人掠賣到東南亞做苦力,使潮汕人在以東南亞為主的世界各地遍地開花。一個不完全準確的說法是,在海外的潮汕人,跟在本土的潮汕人數量上差不多。據說在泰國的首都曼谷,潮汕話是當地一種十分通行的語種,可見潮汕人在曼谷之多。在汕頭,差不多家家戶戶都有一兩個親戚在海外。
特殊的地理環境使潮汕地區長期以來跟廣大的內陸其它地區基本處于半隔絕狀態。即使與同省的其它地區的交往,也往往因為交通不便而十分稀少。長期隔絕的結果是,這里雖然既非少數民族,更非不同人種,同為漢族,同用漢文,但潮汕地區無論是語言還是習俗,甚至思維方式都跟漢民族的其它地方很不相同,幾乎構成了一個獨特的民族。有語言學和民俗學專家在研究了潮汕的人文后,曾驚呼這里是唐宋中原漢文化最完整的保存地。這里的潮汕話至今還保留著唐宋中原古音,在現代漢語中早已不存在的一些古漢語在潮汕話中仍然通用。而潮汕獨特的音樂、戲劇、習俗都無不體現出深厚的古韻。據考證,潮汕人的祖先最早是從河南、山西等地,輾轉途經江浙、福建,落籍現在所在地的。
地理造成了潮汕的封閉,封閉成就了潮汕的獨特,最終使潮汕人以一種獨立族群的面貌浮出在中國乃至世界。他們的自我認同感極強。據說,兩個潮汕人,靠嗅覺就可以相互辨別。良好的自然條件、遠離戰亂,使潮汕人長期以來過著較為優裕的生活。這從潮汕地區人口的繁衍遠遠高于其它地區可見一斑。潮汕人吃苦耐勞的秉性,也造就了一大批在海外工商界赫赫有名的人物。這些都為潮汕人堅持自己的獨特性奠定了堅實的心理基礎。潮汕人的優越感和自豪感為我走過大江南北所僅見。
有了這樣的歷史心理積淀,一般潮汕人大多只愿跟潮汕人交往,對非潮汕人保持距離和戒心就是自然而然的了。在前年,香港曾熱播過一部電視劇,叫《自己人》,講的就是潮汕人在香港奮斗的歷程,其中刻畫最用力的就是潮汕人如何抱團,他們把講潮汕話的人,無論國別地域一概叫做“自己人”。不能講潮汕話,無論多么親密,也不能認做“自己人”。有一個廣為流傳的說法是,如果在外地遇到了潮汕劫賊,只要用潮汕話叫一句“自己人”,立馬就會被放過。這是對潮汕人心理最典型的刻畫。潮汕的開放更多只是對潮汕人開放。這也是為什么潮汕地區雖然開放那么早,但仍顯得極端封閉的部分理由。
因此,在這樣一個地方,每一個外來者都背負著沉重的包袱生活。其心理的受壓抑和受排斥感真是時時處處。對此,任何一個外來者只有兩種選擇:離開或同化。沒有第三條路。同化無異于脫胎換骨,其難度之大令絕大多數人望而生畏。因此,最終落荒而逃成為大多數人的選擇。
東方猶太人
現今的潮汕人有一個廣為流傳的外號:東方猶太人。猶太人善于經商是舉世聞名的。而潮汕人之愛經商、能經商,也廣為人知。潮汕人根深蒂固的生意頭腦是有傳統的。據專家研究,首先是受人多地少的現實所迫,由于生活條件十分優越,加上地處偏遠,遠離戰亂,潮汕地區人口膨脹速度遠遠高于其它地區。在唐朝韓愈被貶時,潮州還地廣人稀,到元明時期就迅速成為人口稠密之地,到清朝時已是人滿為患了。大批潮汕人被迫遠走他鄉或漂洋過海,到異域討生活。沒有土地的異鄉人,最現實的選擇就是經商。潮汕人很早就有外出經商的傳統。在清朝,潮商一度成為可與徽商和晉商相匹敵的勢力。而靠近大海的漁民生涯,販魚、販鹽等最基本的謀生技能,也讓潮汕人早早地就與商業結下了不解之緣。
潮人善賈在以汕頭為代表的潮汕地區是舉目可證的。對于外來者來說,到汕頭的第一印象可能就是鋪面多。在汕頭基本沒有路的概念,只有街的概念。有路的地方就是街。大大小小的鋪面塞滿了汕頭的大街小巷。開鋪可以說是汕頭人最基本的生活方式。直到現在我還是弄不明白:在那么個彈丸之地上開如此多的鋪面怎么都好像活得好好的。這也是很多到汕頭的外地人的困惑。但在汕頭,人們似乎早已習以為常了。開鋪并非完全靠它來發大財,它的功能可多了。首先是“阿慶嫂的茶水店”,是接待人客、打探信息的碼頭。在汕頭的大街小巷,隨處可見三五人圍坐在鋪前的茶座上,海闊天空地閑聊。看似漫不經心,可你別小看它,幾泡功夫茶下來,幾個陌生人可能變成了朋友,南來北往的信息匯集到了一起,一宗大生意就有可能摸到了門道,交杯換盞之間一個合作的意向就可能達成。其次它是生意人的培訓所,一家大小圍著鋪面轉,在激烈的競爭中,經商的門道也就越學越精,時間久了,老者變得更精明,年少者耳濡目染、無師自通,一個人人都有生意頭腦的家庭形成了。當然開鋪也是貼家糊口的經濟來源之一,很多汕頭人是一身數職,上班時間是公務員,鋪面讓家中的老人婦幼守,下班是店老板,算盤撥得砰砰響。在上個世紀80年代末期到90年代初,全國到處為待業、下崗痛苦不堪時,我在汕頭卻聽到市領導在驕傲地宣布:汕頭人的就業率達百分之百。很多不明真情的人以為領導是在吹牛皮,其實他說得一點也沒錯,可能還說低了。汕頭人的就業率甚至要高到百分之兩百。
在汕頭生活的時候,我深切地感受到了汕頭人跟其他許多地方的人一個重要的不同:完全拋棄幻想的現實主義精神,不靠天,不靠地,完全靠自己。要就業只找市場不找市長。計劃經濟時代所特有的“等靠要”的觀念,跟他們不大搭界。在那樣一個沒有多少工業,沒有多少土地的地方(潮汕地區長期以來據說人均只有3分地,到現在恐怕更少),卻穿越那么長嚴峻的歲月,養活了那么多人(潮汕地區是中國人口密度最高的地區之一,潮陽市是中國人口最多的縣,小小一個縣級市,竟有200多萬人),在我看來一直覺得是個奇跡。而潮汕人頑強的生存能力所呈現出來的就是他們的靈活和鉆營,他們發現機會、把握機會、創造機會的能力就像是天生的一樣。在幾乎每一個潮汕人身上,都蘊藏著一股濃郁的生意味。
在潮汕10多年,我聽得最多的就是潮汕人發家致富的傳奇故事,他們最樂于講,也最樂于聽。對財富的神往和渴求,恐怕沒有一個地方比得了。當很多的中國人還恥于言商、羞于逐利時,潮汕人早就把追逐財富當作了生命的唯一目標。即使外部的條件變得再惡劣,他們的生意頭腦似乎一刻都沒有停止過。關于潮汕人發家致富的故事多得數不勝數,至今最令我難忘的還是一個如今已富得流油的某畫商的故事。他的發家史可以說是最典型的潮汕式的。在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該畫商還是個窮得飯都吃不飽的農民,在舉國砸爛封資修,所有的人把書畫當垃圾、把書畫家當“牛鬼蛇神”的時候,他卻勒緊褲腰帶提著一袋袋潮汕干魚,游歷全國,四處拜訪那些被踐踏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書畫名家,以拜師學藝的名義跟他們交朋友,套交情,使一個個飽受屈辱的書畫名家大為感動,視其為人間知己,慨然以精華之作相贈。畫商因此僅用一袋袋干魚換得書畫大家們一幅幅珍貴墨寶,甚至他們世代相傳的家藏。等到80年代,書畫市場復蘇時,他不僅早已收藏豐富,更是跟全國書畫名家建立起深厚的友誼。當別人捧著鈔票尚不得其門而入時,他卻可以在書畫名家家中自由出入。畫商利用自己早已建立好的海內外銷售渠道,為不諳商道的書畫家們架起通往市場的橋梁,一躍成為了許多書畫大家的經紀人,成了中國書畫市場呼風喚雨的人物。據說像那個畫商那樣,在“文革”最嚴峻的形勢下,冒著被“專政”的危險,偷偷做書畫生意的潮汕人還不少。以至在今天,偏遠的汕頭卻儼然中國書畫流通重鎮。據說全國書畫界的行情基本都掌握在潮汕人手中,而很多書畫商要買某位書畫名家的畫作,不是到書畫家家中,而是得到汕頭。記得在上個世紀90年代中葉,汕頭幾個展館的書畫展展期從年頭一直排到了年尾,中國最著名的書畫拍賣公司排著隊到汕頭開拍,就是最有力的佐證。
徹底地拋棄幻想,徹底地追逐財富,成就了潮汕人的商業天分,使潮汕人中商人的比例遠遠地高于其他人群。但令人大跌眼鏡的是,就是在這樣富有經商傳統,有這么多經商天才,有這么好優惠政策的地方,汕頭特區的經濟并沒有呈現出超乎尋常的地方。即使在汕頭人的強項—商貿領域,汕頭至今也沒有一家在全國叫得響的商號。在最新一期由美國《福布斯》雜志公布的中國內地百名首富排行榜中,在潮汕本土的僅有宜華集團的劉紹喜榜上有名,僅排在第48位。簡直跟潮汕人在海外甚至在內地其它地方所取得的成就不可同日而語。
為何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一個公認的說法是潮汕人太過急功近利。很多跟潮汕人打過交道的外地人都有一個共同的感受:潮汕人是“精明而不高明”。潮汕人的精明就體現在他們極會算計,腦袋瓜轉得特別快,在別人還沒搞清事情的來龍去脈時,他已經按照自己的理解把投入、產出甚至連利潤都算好了。如果算不清,他寧可不做,也不愿冒險。虧本生意當然不會做,即使暫時虧本的生意也不會做。潮汕的那句俗語“百賒不如五十現”就是他們這種心理的最恰當的注腳。極端現實,極端算計,讓任何一項稍為長遠一點的決定和合作都變得十分困難。快進快出就是他們的生意經。什么來錢快,就干什么,什么來錢容易就干什么。他們不肯有長遠眼光,也不可能有長遠眼光。需要較長周期的工業投資,在他們就是萬不得已的選擇。實在不得已干了這一行,也是選擇短平快項目,有了錢后還是回到老本行,做生意去了。在潮汕人的心目中,似乎只有做生意才是正宗的潮汕人該干的事,其它都是為做生意作準備。也許是只有做生意吻合了他們快進快出的經營理念吧。我不敢肯定潮汕人的這種理念到底源自何方,但長期開店鋪的生活方式,應該是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因素。這種建立在傳統小商貿基礎上的生意經將潮汕人的眼光和氣魄深深局限在一個很小很小的范圍,讓本想以吸引大工業發展特區經濟的如意算盤,在打了20年后,仍然歸于落空。在廣大的潮汕地區,雖然企業遍布,但至今仍沒有一個令人激動的知名品牌就是明證。
人們常說汕頭人善變,一方面可以說是汕頭人靈活,另一方面則證明了汕頭人那種缺乏長期打算和長期合作的精神。也許是潮汕人能人太多了,會經營的人太多了吧,潮汕人的合作意識之差,也是十分罕見的。人人都想當老板,個個都想快點出頭,所以一切的合作都是十分短暫的。只要有了機會,誰都想自己來干。今天的合作,就是為了明天的競爭,因此,今天的馬仔,可能就是明天的競爭對手。在潮汕,一個公司的老板,最大的精力可能不是花在經營上,而是在如何防范部屬上。所以,他們寧可相信親屬親戚,也絕不相信一個外人,外地人更不用說。在潮汕,絕大多數經營單位都采取最原始的家族式經營方式,家人出現分歧的結果就是分公司,這也就是為什么在潮汕的公司絕大多數不是越變越大,而是越變越小的緣故吧。
沒有長遠眼光,沒有合作精神,極度的戒懼心理,加上潮汕人固有的小富即安的心態,這些可能都是妨礙潮汕人把生意做大做強的最根本因素。這種極富地方特色的傳統經營理念,這種封閉狀態下的產物,具有強烈的排他性,任何新生力量或外來者都很難融入。大量的外地人來到潮汕,總覺得自己的任何努力都是徒勞的,這里沒有任何發展機會。許多潮汕的企業家已跟現代經營理念嚴重脫節。但很多潮汕人仍視之為顛撲不破的真理,抱著堅決不放,甚至四處炫耀。以至于在我接觸過的不少外地生意人竟把潮汕生意人稱作穿西裝的貨郎:徒有一副華麗的行頭,骨子里卻是狡猾、守舊、自作聰明。
溫情的文化與缺乏法律的意識
潮汕人的禮數之多,是外人難以想像的。光一套喝功夫茶的禮數,就讓初到潮汕的我學了好多日子。泡茶、喝茶、甚至入座,都分別有一套沿襲已久的習俗,稍有差錯,就有犯主不敬之嫌。泡茶者不僅茶要泡得好,什么“滿杯酒、半杯茶”,什么“韓信點兵、關公巡城”,名堂多得很;更重要的是客要招呼好,先請誰喝,后請誰喝,都有講究,不能失了規矩。喝茶者不僅要估量好自己落座何處最合適,更要估量好何時端杯才恰當,要不斷地謙讓,不斷地講客套話,端杯早了、晚了都可能被人視為失禮。一泡看似簡單的功夫茶,卻蘊涵著中國文化中最核心的敬、禮、讓。
功夫茶僅僅是潮汕民風古樸的一個縮影。潮汕文化中保留了多少中國傳統文化,這只有專家們才說得清楚。對于我來說,在潮汕生活的歲月,似乎有穿越時光隧道,重過一回祖輩生活的感覺。舉一個簡單的例子,在中國廣大地區早已被打破打亂的宗族勢力和宗族觀念在潮汕還有著強大的生命力。在潮汕廣大地區,同姓聚居,一個村,乃至一個鎮完全是一個姓的情況非常普遍。宗廟祠堂、家法長老,在不少潮汕村鎮還是必不可少的。鄉約里俗仍有著不可抗拒的約束力。
潮汕有許多的民俗,在全國都是罕見的,如賽豬、燒塔、英歌舞等,這些在古書中記載的東西,在潮汕仍可以見到。無處不在的禁忌和避諱,數不勝數的禮數和規矩,拜不完的神,過不夠的節,是我生活在潮汕人中最深刻的印象。在潮汕,一個標準的潮汕民婦,一年中大概有一半的時間,花在了拜神、拜祖先、求神問卜和過節上,這絕對不算夸張。潮汕寺廟道觀之多,巫婆神漢之受尊崇,在現今的漢民族所在地,恐怕是不多見的。對神鬼的虔誠、對農歷節氣的重視,使潮汕人的生活中充滿了濃厚的多神教宗教氣味。潮汕可能是我所見到的最具有鄉土中國氣息的地方。
就是在這種鄉風民俗的長期浸潤下,潮汕人在待人接物、為人處世上顯示出一種圓潤異常的溫情來,熱情、溫良、禮讓,是許多人對潮汕人的初步印象。潮汕人對人際關系之重視,可能就是這種溫情文化下的產物。潮汕人的這一秉性,使他們在溝通方面非常有優勢,從而具備了做生意的最重要的條件。然而,這種具有濃厚封建意味、缺乏現代氣息的文化,一旦失去了自我更新和外部約束,只能催生出最濃厚的非理性意識。在潮汕,這種講究“人情味”、講究關系的思想,彌漫到了工作生活的事事處處。在很多潮汕人的心目中,一切事情都離不開人,只要把人掌握了,沒有辦不成的事,搞關系,走路子,成為他們最拿手的。在他們的心中,人情世故比法律法規高得多。潮汕有句俗語:識字者摸不到蝦。意思是說,識字者因為看得懂蝦池上的戒語,就被束縛住了,不敢冒險去摸蝦,而那些不識字者,就因為看不懂戒語,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摸了再說,到最后他卻占了便宜。跟“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有相同的意思。這也許就是他們以敢于冒險著稱的原因吧。
極度的非理性意識,極度的缺乏法律意識,結合怒海求生中養成的“搏一把”的賭徒心理,使潮汕人在生意場上呈現出令人駭異的品質。許多別人想都不敢想的事他們都做得有滋有味。違反市場經濟法則、嚴重擾亂市場秩序的行為在潮汕屢禁不止,黑色經濟泛濫成災,最終將潮汕經濟帶入了深淵。最近國家對潮汕地區虛開增值稅發票問題予以重擊,可以說是潮汕黑色經濟泛濫的典型例子。新華社稱之為新中國成立以來金額最大、作案最為瘋狂、涉及人員最多的“世紀稅案”—
這里制售假增值稅專用發票泛濫成災。2000年8月25日,與“807”工作組相配合,公安機關發起“臺風”行動。僅在潮陽、普寧就搗毀了18個印制假增值稅專用發票的地下印刷廠。查獲的假增值稅專用發票,用6輛卡車還沒拉完。中國造幣公司對查獲的11萬份商貿企業的進項發票進行了鑒定,證實其中80%是假票。
這里偷稅成風,騙稅猖獗。“807”工作組前后檢查的1142戶企業中,827戶是虛假企業,有虛開和偷騙稅問題的占98.33%。工作組向全國發出1萬多份發票協查函,9000多份證實是虛開。“807”工作組共檢查認定虛開增值稅專用發票17.2萬份,其中偽造的有8.8萬份,涉嫌偷騙稅42億元。
這里官商勾結,共同作案。有的基層政府領導,直接指揮財政所長、稅務所長為虛假企業服務;有的稅務干部,自己開辦多家虛假公司,騙稅數千萬元;在犯罪分子的筆記本上,記錄著向海關人員送出巨額現金;地下錢莊把上百億元的資金,在極短的時間內頻繁劃轉、提現并套換外匯。
檢查人員發現,有的虛假企業不僅取得進出口經營權,甚至還被外經貿部門評為省、部級“出口創匯先進單位”;工商管理失控、虛假企業成堆。“807”工作組進駐后,當地曾一次注銷上千家企業的工商登記;一些金融機構對大額提現放任自流;外匯管理部門個別人,為騙稅分子節約騙稅成本出謀劃策;海關監管下的運輸車隊全是個體車輛掛戶,許多所謂從事出口貨物運輸的車輛甚至是報廢車、拖拉機,使海關出貨情況無法查清。
膽大妄為結果是什么呢?據了解,在這次打擊出口騙稅專項行動中,僅潮陽、普寧兩地,已有30人被判處無期徒刑以上刑罰,19人被處極刑。初步查實,犯罪分子虛開增值稅金額達323億元,騙稅42億元。虛開金額是號稱“共和國第一稅案”—金華稅案的6倍,涉稅犯罪團伙約150個。
騙取出口退稅與走私和騙匯相互交織在一起,對潮汕地區國民經濟的正常運行影響之大,是非常嚴重的:由于出口騙稅、惡意逃廢債嚴重,潮汕地區已成為信用惡化的“重災區”。許多省外企業不愿意也不敢和潮汕地區的企業做生意。汕頭市市委書記李統書說,由于不講信用,一些人得到一點“小便宜”,卻給汕頭經濟發展帶來“難以下咽的苦果”。李統書痛心地說,外面的人已將潮汕人和不講信用劃等號,不僅潮汕的產品沒有信譽,潮汕人的人格、道德水準也受到懷疑,致使汕頭已有企業思遷、外來企業觀望。一些到外地投資的潮汕人也受到影響。
信用環境惡化嚴重窒息了潮汕的經濟發展,曾是汕頭市經濟大市的潮陽今年只有28家“三來一補”企業和56家“三資企業”維持正常運行。由于企業存款大幅下降,今年5月份,汕頭市歷史上第一次出現了金融機構存款負增長。據統計,汕頭市去年僅通過銀行流出的資金就達45億元,今年前5個月又有15.6億元流出。1999年以來汕頭市遷走的企業達1200多家,僅去年就搬走了450多家。汕頭正在為非理性意識、蔑視市場法則的行為付出慘重代價。有人說,汕頭因此在至少5年時間內不可能再有什么發展。我希望這不要成為預言。畢竟,汕頭留下了我10多年的青春。汕頭也有許多寶貴的市場經濟資源。一個能夠自我超越的汕頭,將有可能在21世紀呈現奪目之光。
粵港澳新聞盡在廣東新聞中心【廣東睇真D】【情滿珠江】改版有獎調查 短訊問答大賽
短信圣誕站送大獎:數碼相機、CD/VCD…好機會別錯過!
送祝福的話,給思念的人--新浪短信言語傳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