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風花

　　有哲人曾說：人和動物的區別，在于他們活著的方式，人是為了生活而活著，動物是為了生存而活著。工作前，我是知其然，工作后，我才知其所以然。而讓我悟其含義的則是 我為了生存而選擇的一家國企，我們之間的點點滴滴，也就成了今天我不得不說的故事，成了我心中永遠的痛……

　　我生在一個貧窮而偏僻的小山村，滿天飛揚的黃土，熾熱而干燥的空氣及每日吃著的硬邦邦的饅頭，這些都是我幼小的心靈里永遠無法抹去的記憶。因此，我從小就有一種很強烈的擺脫貧窮的欲望，廢寢忘食的學習，使我打小學習成績總是名列前茅，而全家人為了我能爭得一份功名，光宗耀祖，也都堅韌地承受看生活的艱辛。我從一貧如洗的歲月里安然走過，并用艱辛的努力打破了重重的圍困，就在1995年的9月，我終于逃離了貧窮困苦養我育我的小鄉村，而步入了我夢想中的天堂，一所石油類名牌大學。

　　石油行業在當時是名震一時的錢罐子行業，雖然我根本對化工沒什么興趣，但心中的欲望讓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它，四年大學的刻苦努力，換來的是每年的獎學金及一個個鮮紅的榮譽證書，更重要的是看到了父母臉上皺紋的舒展。幸福而艱辛的四年很快結束了，就在我進行人生關鍵一步的選擇時，我再一次想到了我的家鄉和我的童年生活，為了不再貧窮，為了讓操勞一生的父母過上舒暢的日子，我毅然在中油的合同書上簽了字，不僅是因為老師告訴我中油是一個大型企業，位于國家南部的一個風景秀麗的城市——桂林，在那工作，我不但可以擺脫貧窮，大型國企也使我得到很好的鍛煉。我也想通過自己的努力工作，在單位混出名堂后，再把父母接往桂林，讓他們知道貧瘠的山村之外還有美的世界。卻完全沒考慮到在這樣的公司，自己以后的發展會遇到什么困難？此地是否有我的用武之地，前途又將會怎樣？我只相信自己的聰明和能干。于是，1999年的7月，我就這樣走進了自己編織的夢中伊甸園，一家中油單位。

　　初到的喜悅讓我更堅信自己選擇的正確。八月對于桂林是一個美麗的季節，桂花飄香，云淡風輕，不時擦過眼簾的一抹殘紅碎綠，讓人心靈的最底層生發著對希望的狂想。辦公環境的優雅和宜人的氣候，一度讓我下定決心要在單位好好干，相信付出總會有回報，再設法接父母過來，與我分享成功的快樂。然而現實畢竟是現實，我沒想到我的工作會始終就是坐在辦公室接接電話，整整資料，寫寫報告，發發報紙，我覺得自己的工作完全可以由別人來兼著干。再看看其他同事，有些人，白天上班時間，要么沒精打采地捧著雜志或小說，要么一邊工作一邊一起閑聊。有些人，一張報紙一杯茶，這一天就算完事。還有一些人一下班，就涌向公司的俱樂部或工會，歌舞升平。如果說他們是公司的功臣，為公司立下了汗馬功勞，現在過這樣的生活也無可厚非，但有些人似乎年輕了些。我不知道他們心里怎么想？這樣乏味枯燥的生活他們竟能過下去？而單位，既然沒有這么多工作可干，干嗎非要安排這么多人呢？我滿腹疑慮地問比我早畢業兩年的老鄉，她告訴我說，呆在單位總部的大都是公司領導的親人，都是一些有門道，有來頭的人，而創效益全在于工地上辛苦干活的工人。她又告訴我說，工地上的工人有時活緊了，幾年也難得回一次家，兩地分居的工人特多，所以現在工人中打光棍的人也越來越多了，但為了生存他們只能忍著。第一次聽到只是為了生存而活著的工人，不由為之一顫。我又問，那我又沒有什么關系，為什么會被留在總部？她吃驚地問我：你沒有嗎？你不是憑我們處長進來的嗎？我感到莫明其妙，告訴她，我真的沒門路。她說，她好象聽她們處長說過我，二分會上還說我在培訓期間表現不錯，人也挺活躍，想把我留在總部，好象還有意撮合撮合我和他兒子。我當時就差沒吐出我的三味真火來，堂堂一個國企竟有如此嘴臉的領導。沒幾天，我一個報告打上去，要求下工地，到現場工作，書記找我談話時，懇切地告訴我工地上是如何苦，如何累，我一個女孩子肯定會受不了的。我以強硬的態度表示我需要下工地去實踐，否則我所學專業就會在這樣的工作環境下而費掉。我下工地的事鬧得滿單位的人都議論紛紛，死一般的單位終于有了點聲響，而我根本就沒理會單位的人都說些什么，只是堅持著北方人特有的倔強。托了幾天后，最后單位下文通知我去武漢工地的球罐工程處工作，我大約是11月18號接到的文件，沒有興奮，沒有激動，可以說一點感覺也沒有，因為我知道我將要面臨的是什么樣的工作環境，又將和什么樣的人打交道。

　　這是一個長江邊上的石油液化氣球罐工程，我的工作就是熟悉整個石油液化氣管道，再畫出立體簡要圖以供施工之用。剛到工地，我就為工地上的工作環境感到吃驚，各種施工用具雜亂的散落在工地上，吃剩的飯菜隨處可見，疾馳而過的吊車卷起的灰塵夾雜著工人的謾罵聲充斥在耳邊。就這樣的危險場合，竟還有人聚在一起抽煙，完全沒有安全意識。遠處有附近村民在叫賣小炒和水果之類的東西。看到這些，我當時就有一絲后悔的感覺，也不知道自己在這樣的環境下能否適應。但想起在單位整天無所事事的工作，那種失落感又很快消失了，既來之，則安之。

　　后來，我就每天帶著厚重的頭盔，穿著肥大笨重而難聞的牛仔工作服，跟著分給教我的師傅一起在工地的管道上爬上爬下，查看安裝的流程是否正確，下一步的管道應該怎么鋪。農家出身的我沒有把自己當成一個大學生，而是盡心盡職地干著，不懂的地方我就虛心地請教老師傅們，天性活潑、開朗、愛開玩笑的我，很快在工地上就有了好人緣，工作的累在笑聲中也就不知不覺地散去。冬天的管道透心的涼，腳踩在上面稍不留神就會滑下去，所以手必須扶著冰涼的架子。耳邊是呼嘯的凜冽寒風夾雜著焊接所發出的吱吱聲及吊車的嗡嗡聲，工友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工作著，只為了生存。委屈的淚常常無聲地流著，為他們，也為自己。

　　但沒多久我的手腳全腫了起來，臉被風吹得也破了皮，23歲的我看起來就象一個32歲的中年人，心里的防線一道道崩潰，笑聲在生存中變得苦澀，尷尬，最后消失。盡管如此，我還是咬著牙跟著師傅們默默干著，因為這一切是我自愿要的，我不能讓別人看不起，我要讓別人知道我是靠自己站起來的。然而工地上伙食條件之差卻是我始料未及的，吃飯時間一到，工友們就一個個端著飯碗，排著長長的隊。打到飯的就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吃起來，這時誰還想著去洗洗手，洗洗臉，21世紀？這是21世紀的石油工人嗎？這常常讓我想起包身工，想起遠方天空中飛揚的黃土，想起滿頭白發背日頭的父母，想起自己已漸漸遠去的誓言......。為了生存而選擇，因為選擇而放棄自己心中的藍圖，這難道僅僅是我的悲哀嗎？

　　世紀之交的元旦終于到了，單位決定放假一天，工友們歡呼不已，因為平時除了工作還是工作，沒有周末，也沒有休息日，所以一大清早就聽到院落里大呼小叫，我的窗戶也時時被工友們敲打，他們歡呼著，狂吼著，吹著口哨直奔向武漢市。我沒有跟女伴們同去，而是靜靜地縮在被窩里，想著自己大學畢業后的這半年是怎樣過的，想著想著，淚涌出眼眶，覺得自己的一切希望就象早晨的露珠，太陽一照它就慢慢消失。我又想到了昔日意氣風發，如今各奔東西的同學們，他們生活又是怎樣呢？想當初，他們是那樣羨慕我到了一個風景如畫，遍地是“黃金”的單位，可誰又曾想到我今天的模樣？孤單寂寞中，又憶起了因志向不同而分手的戀人……。一幕一幕仿佛昨天，恍然一夜，已是滿目蒼涼。理想在現實中被毀得粉碎，心也在現實中日益老死，這難道就是我努力所換取的生活？耳邊的風肆無忌憚地咆哮著，仿佛在嘲笑，在吼叫。我虛托般地爬下床，怒視著屋外的一切，外面靜悄悄地沒有聲響，只有一個蓬頭垢面杏目圓睜瘦瘦小小的女孩無助地站著。

　　新的一年會有一個新的開始，我想著，來到了長江邊上，冬天的長江水顯得異常平靜，象個暮年的老者緩緩移動著，江面上時時駛過的煤船和其它不知運什么的船只，忙碌地穿梭著，船只的嗚嗚聲讓我想起了父母送我去單位時的情景，淚眼模糊中我仿佛看見父母滿懷期待的眼神，而我又能帶給他們什么呢？面對浩如煙海的長江，我放聲大哭，風聲和著我的哭聲飄逝在遠方……。

　　終于，在繁重的工作和貓一般的飯量中，我倒下了，手腳和臉也嚴重凍傷，于是就在春節前昔，我被送回了總部養病。

　　剛到總部，勞資科處長就帶著他的兒子，拎著一大兜東西來醫院關切地“慰問”我，對于我在武漢工作期間，由于他出差而沒能去看我，好好照顧我表示歉意，他的活寶兒子就呆呆地坐在我旁邊看著我傻笑。我堅定地告訴他說，等我完全康復了，我還會下工地去，球罐工程的管道線我已全搞懂了，而且天氣也日見暖和，我怕在總部呆久了，那邊的管線又生疏了。他很吃驚地看著我，也許他沒想到我竟是這樣一個倔強的女孩子，最后，我又補充到，要是這個工程結束了，我有可能回家結婚，因為我男朋友在西安上班，他干笑了幾聲，又說了幾句要保重身體，有事需要幫忙就說一聲之類的話，然后拉著比他高一頭的活寶兒子走了。老鄉告訴我說，這下我完了，她們處長是一個心胸狹窄的人，他要是想整我，我是逃不掉的。冥冥中我感到有一種不祥的預兆，但也只能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

　　在老鄉的細心照顧下，原來體質就很好的我很快就康復了，枯燥無味的辦公室工作又開始了。我常常坐在辦公室里發呆，想我在工地上的那段日子，想那些樸實純厚的師傅們，想那讓人發嘔的工作環境……。后來，我花了兩天的時間寫下我在工地那幾個月的所見所聞和自己的感受，懇切地希望公司能改善一下工地上工人的生活狀況和工作環境，修改幾番后才上交給經理助理，并再三懇求他能及時反映情況并做出答復，不料，回應我的是無限地等候。而我卻更想改變工地和總部之間這兩個天壤之別的狀況，卻又不知自己還能干些什么，這是我走出校園的第一份工作，是我踏入社會的第一個站點，是我滿懷希望，希望自己能有所作為的單位，然而回報我的卻是無盡的失望。

　　老鄉對我的舉動給出兩字：幼稚。她覺得這樣的單位不適合我這樣性格的人呆，漸漸地我很想逃離這樣的單位，我需要的是平等的生活，而不是不平等地生存。無奈之際，我拿出已逐漸陌生的舊課本來復習，考研成了我第一個想法，但我卻沒想到單位竟連考研也禁止，考研的事快速在單位傳揚著。有一天，處長的兒子來找我，問我是否真的想考研，我面無表情地說肯定考，于是他氣勢洶洶地嘲我吼道：你以為你是誰，如果不是我老爸，你會坐在辦公室嗎？你早下工地了，是我老爸給了你這一切，知道嗎，你？我堅定地回應：本小姐承受不起，我還巴不得下工地呢。此后，我依然是我行我素，干完自己的工作，有空時就復習功課。日子就這樣一直平靜如死水般地持續著。

　　大約能過一個月，單位下達了通知，我和一批工人被派遣到茂名石化乙烯工程處工作，我非常氣憤，球罐工程還沒有結束，而我已經很熟悉那里的管線了，為什么又讓我到一個陌生的工程處工作呢？但是，我什么也沒說，誰也沒找，因為我知道一切都是徒勞，對于單位里的內幕情況，自己聽說過，也親自見過，老職工們都失去了信心，我又何苦知其不可而為之呢？我除了擁有一雙勤勞的手，一顆無比堅定而正直的心和滿腹的理想抱負，其它一無所有，而對于籠罩在順我者倡，逆我者亡，這樣層層關系網中的國企，除了走，難道還會有別的選擇嗎？二十幾年燈盞熬油的寒窗苦讀，多年的思想教育，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被全盤否定，我還有什么可說的呢？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我沒有必要留在這里和一些“大人物”們計較什么，更沒有理由在此白白耗費我的青春。如果說當初我選擇進來是為了生存的話，那么現在我選擇離開則是為了能在陽光下健康地生活。

　　但是我為這樣的單位感到不幸，泱泱國企，管理上卻千瘡百孔，不以“德”去服人，卻用“物”來誘人，俗話說的好，冰動三尺，非一日之寒，我不知道這樣的單位會培養出什么樣的人才來？長此以往，單位的出路又在哪里？

　　我沒有辦法選擇自己的出生，但我有權利去選擇自己活著的方式。就在2000年6月，我寄上辭職書，沒有問其結果，也沒有想其后果，背著簡單地行李，離開了自己所選擇的國企，因為我所追求的不僅僅是簡單意義上的生存，更是內在豐富的生活。而近一年的國企工作，也使我真正明白了，人需要的是生活而非生存，人也不是單靠吃米活著的真正含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