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孫芙蓉
——訪全國政協委員、清華大學中國與世界經濟研究中心主任李稻葵[微博]
記者:今年兩會代表委員談論最多的是未來五年我們怎么發展。首先請您談談要完成“十三五”規劃綱要目標,我們面臨哪些優勢,今年我國經濟的前景和挑戰是什么?
李稻葵:《政府工作報告》描繪了“十三五”期間的發展藍圖,到2020年中國GDP達到90萬億元,這是一張非常令人期待的藍圖。《政府工作報告》還提出了一張很精細的2016年經濟社會發展施工圖。2016年實現GDP增長6.5%~7%,底線是6.5%,我認為完成這個目標問題不太大。把6.5%作為底線也是和整個“十三五”期間GDP的增長目標——6.5%相契合的。今年的《政府工作報告》沒有將GDP增速設為一個數值,而是設定了一個區間,我想有這樣兩層意義:一是政府認識到目前中國經濟運行受到了很多因素包括來自于國際的各種不確定因素的影響,所以需要充分考慮其復雜性;二是設定一個相對寬的區間目標,各級政府以及相關方面可以根據自己的情況來決策,避免“一刀切”現象。
完成“十三五”規劃的目標,我們具備三個有利條件:一是我們有穩定的支持市場經濟發展的政府。政府態度非常明確,要讓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二是中國對很多國家尤其是發達經濟體已經充分開放。三是人力資源方面,規劃在“十三五”時期勞動年齡人口平均受教育年限要從10.23年提高到10.8年。這之中,只要改革到位,給“仍想工作、身體好”的人以工作機會,那么有效勞動供給還可增加。
今年中國經濟有兩個亮點:一是房地產,整體上講,雖然庫存嚴重,但是到了年中,情況就會有所緩解。2015年地產投資零增長,今年預計增長4%或者5%。二是到了下半年,“二孩政策”一定會帶來一批新生嬰兒,初步估算是200萬人,他們帶來的消費絕不僅僅是二孩本身,住房、汽車、保姆等需求都會隨之增加,這大概會占GDP的0.2%,所以,我認為下半年GDP增速會上升一點。全年GDP增速會在6.7%左右。
今年我們面臨的挑戰有兩個:一是國際形勢可能會有些波動,尤其是與我們有貿易聯系的經濟體會有波動,如俄羅斯、土耳其及東南亞地區。二是去庫存、去產能的過程會對經濟帶來一定收縮的壓力。同時,我們今年還有一個“利空”。股票市場盡管2015年下半年出現了波動,但是全年漲了9%,這導致2015年金融業GDP增長了15.9%,今年這個數據會下來一點。總之,如果改革能到位,如果去產能、去杠桿、去庫存能夠到位,國有企業改革能夠落地,整個經濟有可能在2016年見底,2017年往上走,但是這要付出艱苦的努力。
記者:對于2016年人民幣匯率前景,國際上有很多看空的聲音。前不久您談到人民幣對一攬子貨幣將保持基本穩定,2016年貶值不會超過0.5%,請您具體分析一下如何才能做到合理管理預期、合理管理資本流動?
李稻葵:人民幣匯率的確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國際上有些聲音認為人民幣會貶值,有兩種觀點。
第一,認為中國政府想通過人民幣匯率大規模貶值來穩定經濟,刺激出口。這個說法站不住腳,原因一是中國現在還是一個貿易順差國,我們的貨物貿易順差2015年6000億美元,占GDP的50%多,預計2016年出口增速微弱正增長0.2%。考慮到國際大宗商品價格止跌的背景,預計2016年進口跌幅將收窄至-2.5%,貿易順差會略有上升,由6000億美元上升至6400億美元,約占GDP的5.8%。這種企穩將為匯率穩定創造有利基礎。二是人民幣匯率政策應當非常明晰地向全世界宣示,我們穩定對于一攬子貨幣的匯值,每天公布人民幣對于一攬子貨幣的匯值。為什么這個重要?原因是匯率市場打的是預期。我們反對把境內外匯跟境外外匯匯率對標,現在市場往往有一種情緒,看人民幣境外匯率,如香港、倫敦人民幣匯率比較低,就認為境內應該追低。我們應該反過來做,穩定境內匯率,讓境外市場追我們境內市場,畢竟內地是我們人民幣的主流市場,是大市場。
第二,認為中國金融和經濟的“硬著陸”不可避免,因此帶來匯率貶值,導致資金紛紛外流。這種說法同樣也站不住腳。中國固然有一些呆賬壞賬,確實有一些杠桿要降下來,包括企業的杠桿,但是,中國金融業的發展狀況和2008年美國的情況完全不一樣。如,我們的銀行并沒有把發放給企業的貸款再去打個包,用這個包作基礎再去發行一個衍生產品等。我們的債就是擱在銀行手里的,我們的房屋貸款也基本是在銀行手里的,很少有證券化的。即便證券化了,也沒有搞衍生品。國際上也沒有買我們銀行的次級債。也就是說,中國的所謂金融風險是不會像它們那樣互相傳遞的。
記者:新任證監會[微博]主席劉士余談到,2015年股市異動中采取的措施防范了系統性風險,為修復市場、建設市場、發展市場贏得了時間,目前市場已進入修復狀態。關于中國資本市場發展您怎么看?
李稻葵:金融市場的波動對當前中國經濟的運行和轉型升級產生了直接的影響。首先,當前中國股民人數高達1億。股票市場短期快速的下降直接對相關家庭形成了心理沖擊,影響著他們的消費。股市問題已成為影響民生和消費升級的問題。其次,中國經濟金融結構空前復雜化,大量的銀行和企業直接或間接持有上市公司的股票,股價下降直接影響銀行、保險、信托等機構的資產質量。最后,股票市場與匯率市場如果形成負面互動,將會直接沖擊中國金融系統的穩定性,這是前一段時間人們所擔心的。從2015年6月中旬到年底,上證指數下降了31%,今年年初至2月26日上證指數又下降了22%,與此同時,諸多因素導致人民幣兌美元的匯率2015年以來貶值約6%。
如何打贏金融穩定的硬仗?首先得找準問題所在。中國資本市場不成熟是一個重要原因,包括不完備的交易制度、不完善的市場體系、不成熟的交易者、不適應的監管制度。比如,一些公司并沒有按照招股說明書所說的那樣將募集資金投資于企業發展,一些公司造假,一些市場人員從事內幕交易。
從長遠來看,中國股市必須加強監管,嚴厲打擊那些內幕交易和不合理行為。為此,特別建議成立證券檢察院和證券法院,將所有關于證券違規的檢察與審判集中辦理,防止上市公司所在地機構插手案件審理,大力強化執法力度。比如知識產權法院在廣州、上海初步的試點效果都很好。還有海事法院,處理國外在海上發生的糾紛,也是獨立的,效果也很好,在國際上備受尊重。我們現在對證券市場的監管和打擊違規者主要是靠證監會,但證監會并沒有司法的功能和權力,最多只能給予經濟及行政裁決。對于金融犯罪,一定要用刑事手段,這也是國際上的基本經驗。目前,影響金融證券市場運行最核心的問題是司法問題,這也是美國乃至整個西方世界反復出現金融危機的深層次原因。建議未來要加強金融方面的司法人才培養,對從事金融司法的人才,給予更好的工作待遇和社會地位。
從短期來看,應當建立一支較大規模的資本市場穩定基金,事先確定規則,借鑒香港特區政府1998~1999年經驗。比如,可確定一個機制,在滬深300的市盈率巨幅下跌時,資本市場穩定基金就及時果斷入市;待市場恢復之后,該基金的盈利可以注入社保基金,或者以一定的折扣公開發行,還富于民,從而穩定股價。比如,盈富基金是香港特區政府1998年“匯率保衛戰”的副產品,其成立目的就是為了“消化”“匯率保衛戰”后積聚的大量“官股”,用于維護香港金融市場的安全。
這里需要強調的是,如果推進上市公司注冊制的話,必須輔之以更加嚴格的事后監管制度。注冊制大大減少了審批過程中的尋租空間,但是公司上市后的監管也必須大大加強,尤其是要強力清理靠弄虛作假上市的公司。這就好比一旦取消了高考,大學必須嚴格把關每門考試,勒令考試不及格的學生退學,才能保證畢業生的質量。所以,注冊制如果要搞的話,我認為是要有先決條件的。按照注冊制上市的企業,監管要加強,可以專門搞一個注冊制上市公司的監管機構。總之,注冊制要謹慎,不能盲目出臺,熔斷機制更不宜輕易推出,否則容易引起股災。證金公司起到的作用目前來看與香港的盈富基金差不多。
記者:前面您談了對股票市場及其監管的建議,那么對整個金融監管改革,您有怎樣的看法?
李稻葵:中國金融業增加值在2014年約7.32%的水平上繼續增長,2015年占GDP的比重已經達到8.5%左右。金融如此重要,因此一定要穩住金融市場,不能讓市場出現過大的、夸張性的風險。如果出現了過大的金融風險,就應該在適當的時候改變現有的分業監管模式,整合為統一的大金融監管。當前,銀行、證券、保險、信托等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已經形成了一個混業經營的態勢,同時現在金融綜合化已經大勢所趨,形成氣候,也需要綜合監管來適應。
對于銀行來說,首先需要把呆賬搞清楚。破除剛性兌付,市場才會穩定,我認為這是當前金融的一個大思路。商業銀行的戰略要不要變?現在銀行經常說互聯網對它們的沖擊比較大。我認為對銀行而言,互聯網是有沖擊,但是商業銀行首先要做的,是配合國家的去產能政策,清理不良債務,不能一錯再錯地累加不良,這是對銀行的第一要求。但是這樣一來,有可能銀行的盈利就下降了,并且會影響到股票,進而會影響到整個股市。所以管好金融調整是重中之重,一定要有糾錯機制。
另外,還要高度關注投資者情緒,管理好投資者預期。今年中國金融市場可能還會有一些波動,從股市到債券市場甚至P2P市場、理財市場。當然,對投資者來說,一定要有定力,中國經濟的基本面是好的,在全球范圍內是數一數二的,中國的金融有實體經濟作為后盾,不會出現大的問題,相信有定力有耐心的投資者的收獲一定遠遠大于那些易恐慌的投資者。
記者:對于互聯網金融與傳統金融競爭的問題,最近口頭爭論似乎有些減弱,但實質性的競爭愈演愈烈,請您談談銀行業應當如何應對這個問題?
李稻葵:我認為,互聯網金融應該發展,但是再發展也離不開線下的傳統業務。因為說到底,金融最核心最賺錢的部分是人與人之間見了面,信息溝通了,交易才能做成。互聯網金融現在搞的是標準單一的產品,比如P2P產品、理財產品。在標準化的背后,基礎是人和人的接觸,總得有人去。比如,我到你的企業去看,你的企業行不行,靠不靠譜,這個工作是基礎性工作,是產生價值的,這離不開傳統的銀行,是需要信貸員去做的。比如,很多P2P公司必須要雇工作人員,到各個客戶去調查。互聯網只是一個技術,不會取代傳統的金融。它只是使得信息更加容易傳遞,使投資者更加容易了解金融產品的內涵。
需要強調的一點是,不用擔心互聯網金融對傳統金融產生巨大的沖擊。這和零售業不同,互聯網對零售商店、對線下的商店有沖擊,但是互聯網金融對傳統金融的沖擊遠遠比它小。因為金融的本質是信息,光靠網上去交朋友、找對象,成功概率不高。之所以零售業擔心互聯網的沖擊,是因為零售產品是標準化的,但是金融產品比零售產品復雜得多。
銀行的本質是處理或者產生金融信息,是可以向客戶提供一攬子服務的。一個銀行判斷這個企業不行,不能給它貸款,這個企業便很難生存下來。這就是信息,讓銀行避免了大量損失。銀行貸款與否,就是根據信息判別的,而這個信息是靠信貸員到企業花好多精力獲得的軟信息,這個軟信息能夠保住大筆銀行信貸資產。互聯網交易的是硬信息,大數據搞的是硬信息,硬信息不值錢。當然,硬信息多了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會帶來某些軟信息。但是說到底,軟信息是最寶貴的。所以不要擔心傳統金融會像實體店一樣被電商干掉。
記者:今年年初以來,國際金融各市場之間的相互影響非常大,甚至過于敏感,比如中國春節后黃金價格下跌,很多人將原因歸咎于某國際投行的一個報告,您對國際金融市場怎么看,您認為各市場之間的變化傳導是怎樣的?
李稻葵:說到國際金融市場,為什么我們不能對市場起主導作用?說到底,還是中國的金融機構和學者對國際金融市場的軟信息處理能力還跟不上,我們很多業內人士的國際視野還有待提高。現在,我們的企業家、金融機構要關注國際環境,因為國際話題就是中國話題。黃金市場就是個明顯的例子,本來是要一路上去的,結果因為一個報告就下來了。這就是國際化。實際上,我們在某些大宗商品方面的話語權已經在影響國際市場了,應當說市場變化倒逼我們必須提高對市場的關注和研究能力。
還有,我們要充分認識到實體經濟與金融的高度融合,二者已經完全無法分開。比如,如何完成國家提出的去產能、去庫存、去杠桿、降成本、補短板五大重點任務,這些任務的解決哪一項不是金融問題呢?這些問題也要在經濟與金融的融合中才能解決。
歐洲經濟的復蘇基本上是一個非常緩慢的過程,現在又碰到了難民問題。對于英國脫離歐盟,綜合分析來看這種可能性不是太大,因為離開了歐洲的統一市場,英國的損失會很大。美國經濟轉好之后,貨幣政策會發生變化,通過貨幣政策給我們帶來的影響,也就是二級影響,反而超過實體經濟恢復的影響,這是個很有意思的現象。美國下半年可能會加息,加息會通過金融市場對中國乃至其他國家產生巨大影響,這個影響又反過來影響美國。
而對美元唯一能夠產生威脅的,除了歐元就是人民幣。因此,這一輪人民幣如果能夠相對穩定,就會提高人民幣的國際地位。如果人民幣能夠穩定,大家就會覺得人民幣是可靠的,以后就會愿意用這個貨幣。這是對人民幣國際化的一個考驗,如果能夠順利通過的話,人民幣的國際地位就會真正建立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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