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新:現實中的西西弗
http://whmsebhyy.com 1999年10月21日 14:57 中國經濟時報
張新深深地陷在對面的沙發里。他衣著簡單,面色疲憊,看起來像是文弱的書生。然而隨著談話的深入,希臘傳說中
諸神的形象不時浮現在眼前:勉力頂天的阿特拉斯,被縛在高加索、任憑蒼鷹啄食肝臟的普羅米修斯,循環往復地從山腳往山
頂推巨石的西西弗……一張張堅韌、悲苦、勇毅的面孔重合在張新平靜的臉上,又變幻著跳開了,淡去了,只有那雙堅定的眸
子,像神的一樣透露著悲憫……相同的是難以抗拒的命運。不同的是對命運的感知。在張新這里,除了重荷無法逃避以外,多
了一層理性的自覺: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10年以前,新疆特變電工的前身——昌吉市變壓器廠到了破產
的邊緣。和其它員工一樣,張新收拾行囊,準備另謀生計。他去跟廠里的老員工告別,一位老人哽咽著說:“你走了,我們怎
么辦?”張新只是廠里的一名技術員,一個剛從學校畢業不久的毛頭小伙子。“我又能怎么辦?”但是望著這些辛勞了一生卻
一無所靠的老人,張新暗暗咬了咬牙:“我挨餓也跟你們在一起!”在53人參加的選舉中,張新以51票當選為企業租賃人
,一人棄權,張新本人投了反對票。2畝地,15萬元資產,卻背著73萬元的債務,這副擔子,對一個沒有資本、也沒有經
驗的年輕人來說,不是過于沉重了嗎?一半是被迫,一半是知其不可而為之,張新把自己悲壯地交給了命運。他駕著這艘由于
天日的侵蝕而銹跡斑斑的破船,在月黑風高的夜里,駛向了波濤洶涌的大海。10年后,特變電工成了資產數10億元的上市
公司。產量躍居全國同行業第9位,利潤總額居第三,人均勞動生產率居第一。江總書記1998年7月7日視察公司后,對
張新說:“你們有一流的設備、一流的技術、一流的管理,有高素質的管理隊伍,前途無量。”1999年6月,在西北五省
(區)國企改革發展座談會上,江總書記點名讓張新介紹經驗。張新成功了,榮譽和光環照耀著特變電工。然而像一個滿臉皺
紋的舵手,溫柔的笑容訴說著旅途無盡的艱辛,卻不敢有一絲懈怠,張新也意識到,自己的命運永遠在路上,沒有停下的地方
,也沒有可以停下的時候……張新的女兒說,一年有365天,如果在65天里我能見到爸爸,我就會感激這一年了。張新自
己也感到疲憊。沒有笑臉,沒有歡樂,甚至沒有看病的時間。如拉車爬坡,越來越陡,越爬越累。但是停不下來,退下來會摔
死;然而爬到何時是盡頭呢?他感覺苦海無邊。36歲的人,但他感覺已經老了。如果有下輩子的話,張新說決不會干這個差
事。他也要勸說子女別干這一行。但是張新也有短暫滿足的時候。一位普通的股民曾走到張新跟前說:“你干得不錯”。張新
的眼眶又一次濕潤了。就像10年前那次一樣,張新又暗暗地咬了咬牙……張新說,只有接力才能對抗命運。在他拉不動的時
候,下一任能夠頂上來,他希望別人能早日接替他,讓他休息一下:“誰也別來找,讓我踏踏實實地睡幾天覺……”
記者:從10年前的15萬元資產、73萬元負債,到現在資產數10億,各方面都是一流的企業,這個驚人的跳躍
是怎樣完成的呢?張新:其實嚴格地講,并不能說完成了驚人的跳躍。現在也仍然處在艱難之中,每天的感覺也是如臨深淵,
如履薄冰。如果說有區別的話,那是遇到問題與過去不大相同了。但艱難的程度很難比較,搞企業總是艱難的。
記者:你是一參加工作就到新疆特變電工?張新:是的。但當時也差一點說“拜拜”呀!1988年初,特變電工的
前身——昌吉市變壓器廠到了破產的邊緣,“跳槽”前,與單位一些老同志告別時恰逢春節期間,看到他們餐桌上沒有一道葷
菜,我頭腦中一片空白,心里那難受啊!老同志的一席話讓我感慨萬分,“你走了我們怎么辦”,“能不能等企業搞好了,你
再走”。我當時只是廠里的一個技術員,怎么會想到這些問題呢?這是促使我放棄跳槽的最直接原因,從此,我的命運才與特
變電工真正聯系在一起。
記者:我們聽說起步的時候特別艱難?張新:經過民主選舉,我以51票當選為企業租賃人,53人參加投票,我投
了反對票,一人棄權。租賃與承包不一樣,承包是企業全體員工的責任,而租賃則是我一個人的責任。那時,我大學剛畢業不
久,哪有足夠的資金用于抵押呢?父母和親戚朋友也反對,我是硬著頭皮頂過來的。當時我心中也沒有底啊!那時電很短缺,
變壓器的需求也很大,我想這個行業可能有空間。周圍有烏魯木齊石化、八一鋼廠等企業,都急需這些東西。缺這些就搞這些
。當時廠里技術員只有我一個,又當廠長,又當繪圖員、設計師。我找來幾個中學生,手把手教他們。搞出了產品,又沒錢做
,只好我出圖紙,讓別人做,賣了以后再分成。就這樣歪打正著,我們走了圍繞市場搞開發、在生產上搞社會化分工的路子,
這也成了我們的原則。現在我們有錢了,外引內培,高薪聘請專家、教授,生產上也有先進的設備,但還是堅持著這個原則。
記者:你自己認為有哪些法寶貫穿在你的經營活動中?張新:如果說有的話,那就是把資金后投到最關鍵的部位,其
它靠重組、兼并,而不是自己建。1991年我們就開始搞資本運營。那時內地對股份制也爭議很大、阻力很大,新疆對股份
制更是兩眼一摸黑,派人到內地去學,也沒有現成的材料。記得當時去找領導,領導很為難:“不能說不讓搞,但怎么搞,你
們說說?”我們提出干部帶頭,職工自愿、再吸收社會資本,新三會、老三會并在一塊,交叉任職,兩塊牌子一套人馬,一個
目標是把企業搞上去,設計時就注意避免人為的矛盾。從1992年到1996年,我們的資本與利潤各膨脹了8倍,銷售收
入增長12倍。在進行資產重組的過程中,遇到的難題也不少。我們隔壁有一家國有企業,人比我多,資產也比我多,但我的
產值比他多好幾倍。我想兼并他,州長、書記都同意。但與廠長談了兩年,才算同意,可到了開會宣布的那一天,記得是12
月28日,各界來了幾百人,但卻死活等不來那個廠長,原來他臨陣又變卦了,他認為自尊心受到了傷害……別提有多尷尬啦
!還有一家線纜廠,占地200畝,但廠區雜草叢生,一片破敗,負債超過資產好幾倍,七八百號人沒活兒干、沒飯吃。我看
上那塊地,提出兼并他,沒想到兩邊都反對,那邊的工人說:“我們不當奴隸!”這邊我們的工人說:“不讓他們搶我們的飯
碗!”但經過艱苦的談判,還是談成了。我們搬過來,門窗連玻璃都沒有,室內滴水成冰,燒不起爐子,穿著很厚的棉衣,也
凍得直發抖,根本坐不住,當時我們200工人,兼并過來800人,吃飯都成了大問題。但我們苦干了3個月,企業產生了
根本性的劇變……1997年6月18日,我們的股票上市,募集到大量資金,但我們仍然不搞大而全,小而全。現在我們的
產量由全國的前50位上升到第9位,利潤總額占第3位,人均效益第一。到頭了嗎?沒有,遠遠沒有。現在市場占有率才3
%,而線纜不到1%,空間大著呢!我們又開始在國內及到國際上進行資本運營。我們的理念是做精做大。千萬不能什么都做
,許多企業栽就栽在這里。
記者:我們感覺新疆與內地和沿海的區別還比較大,你在這地方搞企業,覺得外部環境怎樣?張新:在新疆這樣的地
方,發展中遇到的最大困難是外部對新疆的偏見,認為新疆那么落后,根本不可能造出好產品,企業走向市場要付出昂貴的成
本、巨大的代價。這個包袱太沉重了,這種局面也不是某個企業能改變的。但說實在的,也只有少數企業能這么做,邊遠地區
內部軟環境上也存在問題。發展上缺乏長遠的規劃,觀念還沒有真正轉到市場上來,盡管與過去比好了很多,但同沿海、同市
場發展的要求差距還很大。“等、靠、要”的思想還很重,怨天尤人。很多企業,本來有很好的條件,天天面臨機遇但天天坐
失機遇。在這里搞企業,精神上、經濟上的負擔、包袱比內地、沿海沉重多了,周圍的企業都困難,都伸手向你要,你幫都幫
不過來。現在全國、全球市場都一體化了,新疆的產品如果不如別人,非得讓人買?外面的產品好,就是不能進來?我們不能
當井底之蛙。
記者:在經營中,有沒有過刻骨銘心的失誤?張新:當然有,并且還不止一次。起步時一次錯誤的采購使企業損失了
十幾萬元,幾乎相當于當年(1988)的全部利潤。這次教訓對我們震動是巨大的,它使我們認識到企業在用人機制上的缺
陷。于是,部門整合和員工培訓被提上議事日程,成了企業常抓不懈的工作。在我們前進的道路上,總不可避免走些彎路。特
變電工曾花費100多萬元兼并了一家企業,在一年時間內就實現投資收益700萬元。應該說,這個結果與兼并的初衷是吻
合的。但以后我們發現,要取得進一步的成績,就必須改造現有不符合企業發展的因素,于是,轉移生產、辦公場所就成為必
然,毫無疑問,這加大了成本,但當時我們并沒有意識到這個問題。所以,我們必須對企業的發展做出長遠規劃,而不能只注
重眼前利益。
記者:我們看到一個數字:特變電工出口業務占銷售總收入的比例已達到30%。你們的海外市場主要在哪里?中國
加入世貿組織的談判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著,這個行業會不會受到很大的沖擊?張新:海外市場主要在西亞、中東、東南亞及
蒙古地區。如果加入世貿,沖擊肯定不小。現在同類產品進口關稅有百分之十幾,增值稅又是百分之十幾,兩項加起來百分之
三十多。一旦取消,我們的很多企業肯定撐不住。但是反對或阻撓加入世貿無濟于事,封閉是死路一條。怎么辦呢?別人要進
來,我們要出去分一杯羹。
記者:依你看,與國外的差距主要表現在哪里?張新:技術上有(差距),但通過努力可以趕上,差距更大的是管理
和勞動者素質上。別人人均產值100萬元,而我們只有10萬元,也就是別人一個人干的活兒,我們10個人在干。就我的
企業來說,勞動生產率比國內同類企業高四五倍,但與國外相比還是少一倍!入貿是殘酷的調整。但是寧可戰死也不能坐而待
斃!你不抓緊技術上、管理上的創新,過幾年必死無疑。來的都是猛虎豺狼,你像羊一樣弱小,能避免被吃掉的命運嗎?
記者:張先生,你比較過你與國有企業領導人的區別嗎?張新:國有企業的領導人是對政府負責,而我則是向股民負
責。我從上任的第一天起就說,總經理不是官,也不是老板,而是高級職員,是給股東打工的。在股份制公司,股東是出錢的
人,當然也就是老板了,他們推選有能力的人當總經理,其目的是幫助他們賺更多的錢。
記者:向政府負責和向股東負責的最大區別在哪兒?張新:向政府負責其實就是向主管部門的領導人負責。他們考察
企業的優劣是從許多企業的比較中設定標準的。譬如很多企業都在虧損,有一家企業僅僅是虧損略少,矮子里面拔將軍,在主
管部門看來,該企業取得了優異的成績,于是獎金、獎狀接踵而來。因為比別的企業虧損少就給予表揚,這實際是安慰落后,
很容易使人滿足現狀。股份制企業的總經理是向股民負責,向股東負責。他們判定總經理優劣的標準是個人利益,這個標準是
高了還要再高的。譬如,去年特變盈利6000萬元,按理說不錯了,可他們還提意見,他們是拿長虹、海爾和特變電工比的
。長虹、海爾的股息分別為2元、1元,還有的企業為8角,特變電工分少了就不行,股東就不滿意。在已經上市的800多
家企業組成的股海中,競爭永遠沒有完結,創造新的經濟效益也永無止境。去年,我們開完股東大會吃飯的時候,一位很普通
的股民走到我身邊對我說干得不錯,我感動得差點流下眼淚。在國有企業,廠長、經理的位置相對較穩,如果干不下去還可平
調到別的單位去,但在股份制企業,其境況也許相反。從股東推選我當總經理的第一天起,我就做好了下臺的心理準備,股份
制企業的總經理的首要任務就是給企業創造效益,沒有效益,股東不選你,你就只好下臺。
記者:在企業采訪過程中,我們的感覺是沒有你,就沒有這個企業。但是會不會因為大家信賴你,而你也有自信,導
致重大決策失誤,成也簫何,敗也簫何呢?張新:我們這個股份制企業是由董事會、股東大會、監事會組成,有一套完整的科
學運行機制。總經理在作出重大決策的時候,必須由董事會表決通過,再交股東大會審議,最后才能形成決議執行。這就形成
了對總經理權力的制約。但在國有企業,對廠長、經理就缺乏這種制約機制。
記者:為了保證這種監督制約機制正常運作,作為總經理,應該具備怎樣的心理素質?張新:最重要的是尊重多數人
的意見。去年早些時候,我提出兼并四川一企業,在董事會討論時,4票反對,3票贊成,我的兩票投到哪一面,哪一面就成
了多數。考慮到企業的利益,覺得反對意見有理,我就沒有堅持自己的意見,把兩票都加到反對的一方。我的權力是建立在大
多數人的基礎上的,什么是我的意見,多數人的意見就是我的意見。我管理的公司,10年前負債73萬元,總資產15萬元
。如今公司總資產達數10億元,這就是決策不失誤、發展不走彎路的結果。
去年的技改,投資149億元,3年工期一年結束,這是重大貢獻,我是總指揮,但沒做具體工作,只掛名,功臣
是我們的總工程師高崇斌,一切榮譽、獎勵都給他,因為技術權威是他。在技改方面,他說了算。
1997年公司上市,2月份拿到文件,6月2日發行,當月就掛牌。這種速度,全國少有。其實,特變電工搞證券
的全是20多歲的年輕大學生。關于證券問題,他們的話比總經理的話有權威。
記者:就一個企業家的標準來衡量,你無疑是一個成功者,能不能談談你的感受呢?張新:榮譽很多,稱號也很多,
看起來、叫起來也確實耀眼順耳。但我幾乎感覺不到——心理壓力太大了。有很多人紅火過,紅得比我們還厲害,但今天在哪
里呢?我們的明天又會怎樣呢?我們這個社會對失敗者理解不夠,同情不夠,要知道成功的畢竟是少數,而多數人要遭受挫折
甚至失敗呀!
記者:這么說,你也有后顧之憂?張新:這是客觀存在。我認為對企業家的激勵機制和約束機制并沒有完全建立起來
,企業家并沒有得到公正的待遇。但是這個事情得慢慢來,作為個人,不能想自己過多,熱得過火就會對生活、人生失去激情
。我個人的原則是生活要向下比,工作要向上比。十幾年來,我沒有星期天,節假日,得到什么呢?但不能這樣想,這樣想工
作沒法干。
沒有笑臉、沒有歡樂,生活就像個苦行僧、清教徒,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連天倫之樂,父女的親情都享受不到。如
果下輩子讓我選擇,干什么也不會搞企業。但這輩子,股東信任我,我就得對他們負責。想想真是苦呀!就像馬拉車爬坡一樣
,一旦上了路,就別想有停下的時候,路會越來越陡,越來越累,但退下去就會摔死;爬到何時又是盡頭呢?我現在想,只有
接力,我拉不動的時候,下一任能繼續頂替上來,這樣我才放心。我希望有人早日接替我,讓我休息一下,檢查檢查身體,好
好地睡一覺,讀幾本書,那就是最大的幸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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