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三朝看牡丹

　　虞邯

　　街邊拐角處的小咖啡廳，是一個半地下室，鑲嵌著木格的玻璃窗戶緊貼著路基，坐在里面的人只能看見外面行人的腳，外面只能看見一個個臨窗的半身剪影，奇怪的是，在這種剪輯下，每一個坐在窗邊的人，都有一種奇怪的徜徉恍惚之感，每一張臉龐，無論是微笑還是沉默的，都像是一個電影鏡頭里的故事。

　　我猜想肯定很多人會在經過的時候，像我一樣躊躇一下，要不要走進鏡頭里，做一回別人眼中的風景，但我繼續掃視了一下那些臨窗的面孔，突然驚得跳了起來，我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他的側影很容易看出是個亞洲人，但我能一眼辨認出來，是因為他正好伸出手來，隨便擼了一把他的頭發，這個隨隨便便的動作，是當年學校里小畫家的招牌動作，我記得不止一個女生用同樣的語氣說：真有意思。

　　我跑到窗前，彎下腰敲窗。在歐洲的浪游歲月中，我經常會遇見一些已經八稈子打不著的人，突然從記憶中跑出來，和你揮手打招呼，但多半是在人群如織的旅游勝地，他們帶著旅行團的帽子。像這樣在德國的一個小鎮上，看見一個和我一樣，明顯地帶著漂泊的風塵，坐在路邊窗格子里的人，我都等不及跑進去確認。

　　他轉過頭看著我笑了笑，一點都沒有吃驚的表情。

　　我坐在他對面，第一句話居然是：好象沒有一個人知道你去了哪里。

　　他轉動著面前一個轉盤，這是當地的一種游戲，像一個微型斯洛克，假如把一個圓球擊打入洞，可以要求同桌的人回答問題，他舉手示意我們來玩這個游戲。

　　我沒有打進去，但他輕而易舉連擊兩球入洞，“看，你要回答我兩個問題。”

　　我笑了笑，看來他到這里有一段時間了，老于此道。“你問吧？”

　　“你離開國內幾年了？”

　　“七年。”

　　“回去過嗎？”

　　“沒有。”

　　擊球的聲音又響起來了，這回我打進去一個。

　　“他們說你突然就失蹤了，為什么呢？”

　　“我不是好好在這里嗎？”他說完，然后忍不住笑起來，這個游戲的一個規矩，是要直接回答問題，假如沒有直接回答問題，就是違規，就要講述一段對自己影響最重大的事情，而且要說真話，當然這全在乎自己，假如一個人要在這個時候寫小說，也是沒有辦法的。

　　他把轉盤推到一邊，突然沒頭沒腦地問我：我和你上一次見面，你記得是什么時候？

　　記不得了，我搖搖頭，面前這個男人，神情里還帶著一種學校時候的單純，笑起來的時候眼睛會發光。

　　你記不得了，但我記得，因為你是最后見過我的朋友。

　　那是某一年四月底。他開始按游戲的規則，說最重要的事情，我突然在想，也許，他邀請我玩這個游戲，就是為了告訴我一個秘密。但他有些苦惱，他并不是很擅長言辭，他習慣使用的，是色彩、線條、混沌或者鮮明的圖像。

　　他拿出一張紙，桌上擱有鉛筆，他信手勾了幾筆，說，什么花。

　　我想也不想，“梅花。”

　　“錯了。”

　　我有些詫異，他自小就學國畫，最愛梅花，我拿過來一看，是——牡丹。

　　“聽說國內剛剛開過兩會。”

　　啊，我有些抱歉地笑了笑，然后想起剛剛出來的時候，一個在索邦讀書的女生很不理解地說，他們男生，總是那么關心政治。她憤憤的語氣讓我把當時喝的果汁噴出來了，我覺得好笑，因為她學的是政治學。

　　“兩會里有一個很好玩的議案，和花有關系。”

　　“我以為兩會討論的應該和麥田稻子有關系，和花有什么相干？”

　　“你倒是很關心國計民生，不過這個花，也不簡單，說的是什么花做國花。”

　　“拜托，很無聊，關于國花，已經討論了20多年了。”

　　“是啊，一直就是梅花和牡丹之爭，然后老院士出來和稀泥，說是一國兩花。”

　　“一國兩花怎么是和稀泥？很多國家都是一國兩花，日本是櫻花和菊花；

　　他笑起來，我說不過你，你總是什么都知道，不過我喜歡牡丹。

　　我說人真是奇怪的動物，我記得你那個時候，老說牡丹不好，俗艷，比不上梅花，開時似雪，謝時似雪，花中奇絕。

　　他說是啊，不過，那一年我的想法就不一樣了。

　　于是在異鄉的小館，兩個人近中年的大學同學，突然一下子沉淪到花海里去了。他在紙上畫了又畫，雖然每次畫的只是鉛筆的寥寥數筆，但我已經感覺到牡丹的國色天香，流光溢彩，都從暗色的線條中流瀉出來。

　　我那一年心灰得像要死了一樣，他說。我們那時候，你知道的，承平盛世，又不像隔壁浪漫國度的青年人，動不動就要有些社會情緒的渲泄。可是心里老有些不安寧，但也沒有辦法。我們這些人，既然沒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那么對個人造成摧毀性打擊的，當然就是愛情。

　　他眼神有些空洞。

　　我們吵過很多次，不過吵得最厲害的時候，我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就是我們會回去的，我們總會回去的，不會有永久的隔離。可是后來我才知道，命運的殘酷之處，就是在你劃定的底線上再進一步——我最終知道我們永遠被隔離了，親愛者怎么可以被最終隔離，我心灰得像要死了一樣，我曾經在天橋上走過，在人群中肆無忌憚地流淚，他們看著一個男人就那樣旁若無人地流淚，肯定好笑又奇怪，但我當時既不覺得羞恥，也不覺得任何其它。

　　我坐火車去了很多地方，有一天隨便在一個站下車，跟著人流走，他們買票我也買票，心里完全是空空的。我跟著興高采烈的人群走，北方的天氣在那個時候還有些冷，天色都是陰霾一片，我跟著人群走，聽見他們突然叫了起來。

　　一片花海，我被嚇住了。

　　南方已經是暮春的時候，一個在南方見慣草長鶯飛，雜花生樹的人，怎么會被花嚇著呢？但我被嚇住了。

　　在北方還有些陰冷的時節，一大團一大團姹紫嫣紅的色彩撲面而來，那分明是你從小在書、在畫，甚至在被面上見慣的富貴之花，但卻更加驕傲，帶著一種桃李開過，不屑與之爭春的驕傲，開放得大氣、自在、從容，然后免不了的一種睥睨之氣。

　　真是花中之王。聽說，那一年地氣動得晚，牡丹一直不肯開花，直到那時才開，滿城人傾城出動去看，真的像白居易所說：花開花落二十日，一城之人皆若狂。

　　你看到了牡丹，這是你最重要的事情？

　　是的，只有那樣看過牡丹，你才知道什么是青春的顏色。

　　我從小拘謹，處處都不想像個孩子，刻板得像個小老頭，后來長大了，眷戀青春，又躲著不肯接受成人的事實，可謂老大行春令。

　　我安慰他：你是學藝術的，還是放輕松些吧。

　　他笑，后來我出來，飄了幾年，有一年在船上，突然聽見有人在念紀德的詩：我的青春只是一片黑暗，我既沒有嘗過大地的鹽，也沒有嘗過大海的鹽。

　　我想可能這世界，無數人都和我一樣，不知把青春拋灑到了何處，但我慶幸那年我看到了牡丹。

　　我看到了一種自在開放，然后又明艷逼人的存在。它和我自小愛的梅花不一樣，梅花要給它意味的，因為寒冷、因為疏淡，也因為老枝枯干的盤橫，這些沒有一種文化上的附麗與隱喻，你不容易體味到她的美，但牡丹不同，你即使沒有一絲文化上的附麗，你也不得不被那完全蓬勃而出的美麗和色彩所震動，惟有看過牡丹，才知道，半遮半掩的生命，燦爛如櫻花轉瞬凋謝的生命，都及不上這從容自在，隨地氣而動，然后全然勃發的生命來得可貴——那力量完全來自自身，美麗得可以如此大氣磅礴。

　　我沉默了半響，說，原來那一年你去了洛陽。

　　難道只有洛陽有牡丹么？山東的荷澤，安徽的

　　他繼續說，我在那樣明麗的生命面前感到慚愧，鮮花是無盡的神啟，我那一日突然全開了竅。

　　我總之不能這樣下去，不能萎頓，蒙塵過下去，于是在那無邊的花海中，我流下最后的眼淚，像是青春的祭禮，也像是真正的青春的開始。

　　我笑，說得自己像杜麗娘似的，見了牡丹才曉得自己原來是活著的。

　　那是青春的色彩，他再次強調。

　　臨走時我突然想起說，那是谷雨時節吧？

　　他說好象是。

　　我說沒錯，谷雨三朝看牡丹。

　　有什么講究？

　　當然有講究，其實你看不看見牡丹，我覺得你的心灰若死都會解救出來。

　　我沒有和我的畫家朋友掉書袋，所謂谷雨，據說雨讀去聲，雨其谷的意思，這時候正是春生夏長的時節，地氣發動，蓬勃絢麗的生命，并不只是牡丹。

　　但是，那是青春的色彩。在去國多年之后，在異鄉的小館，我的朋友用他發亮的瞳孔說。

　　·相關資訊·

　　谷雨三朝，“萍始生，鳴鳩拂其羽，戴勝降于桑”，最宜于看牡丹。

　　牡丹花期不長，各地花會多在五一黃金周前。今年各地游客眼福不淺，三大著名牡丹花會均延續到五一節后。

　　洛陽牡丹花會

　　時間：4月10日至5月10日

　　主要觀賞地點：洛陽中國國花園

　　洛陽牡丹早在唐宋時候，就已經甲于天下，其趣聞軼事也家喻戶曉，武則天怒而貶之洛陽的故事，使它有了“勁骨剛心、尤高出萬卉”的文化品格。與往年只有10天的花會會期不同，今年第24屆洛陽牡丹花會將延長至一個月，于4月10日至5月10日在洛陽市舉行，中國郵票發行史上最大、最多的《千枚牡丹》個性化郵票發行儀式也在花會開幕式上同時舉行。

　　2006年荷澤國際牡丹花會

　　時間：4月10日至5月8日

　　主要觀賞地點：曹州牡丹園

　　《曹南牡丹譜》稱“至明而曹南牡丹甲于海內”。《曹州府志》載：“每當仲春花發，出城迤東、連阡接陌、艷若蒸霞。”當時人們創造了隆冬催花開放的絕招，慈椿太后在春節時看到怒放的牡丹笑道：“武后無此眼福矣。”

　　近年荷澤牡丹大盛，歷屆全國花博會都以絕對優勢取得頭名佳績。較之古都洛陽，已呈不遑多讓之勢。

　　成都第22屆彭州牡丹花會

　　時間：4月8日——五一節后

　　主要觀賞地點：丹景山

　　彭州丹景山風景區是中國三大牡丹觀賞基地之一，中國西部唯一的牡丹觀賞基地。彭州牡丹栽培已經有1500年的歷史。陸游在“天彭牡丹譜”中稱：“牡丹在中州，洛陽為第一，在蜀，天彭為第一”。

　　丹景山最高海拔1147米，而山腳底部海拔僅600余米，上下高差500米，造成牡丹開花也有了明顯的區別。200畝的牡丹從山腳綿延到山頂，總數共有120萬株，山上已經怒放花朵，在山上卻還是小骨朵，從山腳一直爬到山頂，便可以感受到整個開花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