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萊多:一座畫家的城市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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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hmsebhyy.com 2006年05月13日 12:14 經濟觀察報 | |||||||||
蔡天新/文 雖然在來西班牙之前,我就知道,到托萊多去是早晚要做的一件事,卻沒有想到會以一種近乎于避難的方式。那年秋天,我在馬德里總共要停留兩個多月,而早些時候出版的拙作《數字和玫瑰》里,我曾用整整十個篇幅來談論一位西班牙畫家,四百多年前他就生活在托萊多。這位畫家名叫厄爾·格列柯,雖然他出生在希臘的克里特島,成年以后又揚名威
就像大多數游客一樣,我原先想像中的托萊多之旅,應該與前一次去馬德里西北部名城塞哥維亞一樣,是一日游。因為開車帶我去塞哥維亞的朋友卡比教授早就說了,托萊多和塞哥維亞是她最鐘愛的兩座西班牙小城,居民人口只有區區數萬?ū冉淌趯θ缇S亞的感情部分來源于那里的一幫朋友,以詩人拉蒙為首,更為重要的是,她在那座城市郊外的小村莊里擁有一座自己的房子;而卡比對托萊多的感情無疑更為純粹,因為在那里她沒有一個熟人。 現在,我必須要談談改變計劃帶著行李突訪托萊多的原因,那是九月的倒數第二天,我來到西班牙以后最為焦慮的日子。我所下榻的國際公寓管理員勞爾先生正式通知我,我必須在次日搬出,因為那天是西班牙大學生的注冊繳費日,他不愿意續租給像我這樣的短期居住者?墒牵瑢W城附近的廉價公寓幾乎滿員,不得已,我才有了這次即興的旅行。 托萊多的風景 托萊多曾經是古羅馬時期西班牙的首都,由于城市小,所有風景在步行范圍之內,加上距離馬德里的車程不到一個小時,托萊多和巴黎郊外的凡爾賽一樣,成為最適合于一日游的歐洲城市之一。 四個世紀以前,厄爾·格列柯畫過一幅《托萊多的風景》,我曾將它收在《數字和玫瑰》里。畫的下方有一支綠樹環繞的河流,圍繞著依山修建的城市,大教堂的塔尖無疑是它的中心,這種景象在今天依稀可辨,塔霍河(Rio Tajo)依然流淌著,這條只有幾十米寬的河流自西向東橫穿了大半個西班牙和整個葡萄牙,并在里斯本注入大西洋。教堂的塔尖依然高聳,只不過民居比從前更為密集,且有相當一部分市民已遷出老城,在城北平坦的土地上建起了三個小區。 值得一提的是,這幅畫里面見不到一個人影,背景里烏云密布,卻透露出幾束光芒,似乎與下方的河流、樹木一樣,呈現出某種流動的狀態。這使得觀者不易生厭,如同三個世紀以后荷蘭畫家凡·高所繪的星空一樣?墒牵铱吹降耐腥R多卻每天陽光燦爛,游人如織,博物館之密集讓人應接不暇。令格列柯始料未及的是,如今的托萊多已成為一座馳名西方的旅游城市,即使在有著“旅游王國”之譽的西班牙,其客流量也僅次于巴塞羅那、馬德里和塞維利亞。 哥倫比亞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認為,寫作最理想的環境是,白天在一個荒島,夜晚在一座大城市。而我倒覺得,像托萊多這樣一個白天熱鬧非凡,夜晚異常幽靜的小城,更適合于寫作和閱讀,只需要把時間顛倒過來。正好除了換洗的衣服以外,我還隨身帶著幾本詩集、幾篇數學論文和一個筆記本電腦,于是,我決定在托萊多暫時安頓下來。沒有了互聯網和MSN的侵擾,從第二個夜晚開始,我便進入了一種寧靜的狀態。 同車的日本女孩 離開馬德里那天,正好是周末,我在午時到來之前,乘坐六路環線地鐵來到MENDEZ ALVARO。不用出站,就有電梯把我送到馬德里汽車南站的售票大廳,那里有許多家客運公司,到托萊多去的線路由一家叫“大陸”的公司承包。此時離開下一班汽車尚有15分鐘,售票窗口前面只有一個日本女孩。她不會說一句西班牙語,向售票員伸出兩只手指,得到的是兩張單程車票,而她的本意是要一張來回車票。 在西班牙,無論汽車還是火車,都不需要提前購票。另外,購買來回票一般可以節省百分之十的費用,可是,馬德里與托萊多之間這條旅游熱線卻不出售來回票。因此我沒有幫助這位日本姑娘退票,而是直接從她手上買了下來,為此她十分感激。出乎我意料的是,這個名叫友佳的日本女孩居然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在我原先的印象里,日本人和韓國人一樣,天生在語言表達方面比較遲鈍,他們說起外語來沒有一句是流暢的。 原來,友佳作為交換生,已經在瑞典的哥德堡大學學習了一年,可是北歐人普遍會講一口標準的英語,因此她連基本的瑞典語都沒有學會,反而讓英語口語得到了錘煉。友佳回國前夕,應哥德堡一位西班牙同學的邀請,專程來馬德里游玩,免費住在同學的家里?梢韵胍,友佳還是難得的一位善于交際的日本人,因為我在旅途中遇到過不少日本人,他們大多形影孤單,很少與人交談。記得有一年我在伊朗,在德黑蘭的一家小旅店投宿,店里住著三男兩女五個日本青年,直到有一天黃昏,我買來一個大西瓜,請這五個人一起吃,他們才得以相互認識。隨著工業化的深入,這種孤僻在日本人中間越來越普遍。他們出游嚴格按照導游書上的指示去做,此外,密密麻麻地在日記本上記載心事。 友佳就不同了,雖然西班牙干燥的氣候使她的嗓子隱隱作痛,在一個小時的旅途中,仍滔滔不絕地和我說話。有意思的是,當她得知我是一個詩人,立刻想起了日語教科書里的唐詩,并在手心里寫下李白的名字,雖然發音完全不一樣。毫無疑問,漢語古典詩歌是日語文學里的一部分,正如漢字是日語里的一部分。至于這是否是日本人至今沒有完全割舍漢語的原因,我就不得而知了。 到托萊多以后,友佳同學的姐姐在車站接她,做她一日游的向導,而我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尋找客舍。由于市區在山上,我拖著包括手提電腦在內的行李沿著盤山公路而上,才找到游客中心,從那里要來一份本城的旅店名單,價格果然比馬德里便宜。因為是小城市,加上東方面孔十分稀少,當天下午我兩次遇到友佳,最后一次是在佐可多佛廣場,當時她說了一句,說不定我們還會碰見。聽到這句話,我就知道我們再也遇不到了,后來果真如此。 一座畫家的城市 在周末,托萊多的許多博物館免費開放,其中包括畫家格列柯的故居和美術館。那是在城南,距離塔霍河只有幾十米遠,那可不是一般的河岸,而是數十米高的峭壁。河對岸是山巒,顯而易見,古時候的托萊多是一座易守難攻的城市。說實話,像托萊多這樣依山傍河的城市以前我從未見到過,無論是中國還是外國,即使是在《水滸傳》那樣的小說里,也只有幾座山寨可以媲美。 格列柯被認為是西班牙歷史上第一個偉大的畫家,在他之后許多年才有了土生土長的委拉斯凱支和戈雅,這三位以及二十世紀的西班牙三杰——畢加索、米羅、達利——已成為世界藝術史上不可或缺的人物。從十幾年前的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到幾天前剛剛參觀過的馬德里普拉多藝術館,我見過格列柯的不少原作,因此會特別留意畫家的葬身之地,這一點西方游客不大關心。盡管如此,我很快打聽到畫家遺體的存放地。 那是在城西的圣多明各修道院,從大教堂出發幾分鐘就走到了。當我找到那里,只見到三五位游客,門票1.5歐元,這是任何日子都不免票的私立單位。一個年老的白人嬤嬤負責收票,另外一個年輕的黑人嬤嬤做向導。她先帶我參觀了木質部分,四百多年依然完好無損,另一頭是石頭砌的,同樣布置得富麗堂皇,正廳懸掛著格列柯的多幅油畫,包括《基督的再生》。 在一處玻璃柜臺下面,我看見了畫家當年和修道院簽訂的合同,上面有格列柯和院長大人的親筆簽名,原來畫家是被雇傭的。在檢錄處所在的中央大廳的一個幽暗角落里,還有一塊玻璃,鑲嵌在木制地板中間,上面有一道明顯的裂縫。那塊玻璃呈現邊長一米左右的正方形,如果嬤嬤不打開電燈,是不大容易被人察覺的。 事實上,也只有知情的游客問起格列柯的靈柩所在,嬤嬤才會這么做,游人一般只是看看修道院墻壁上的油畫和天花板上的裝飾。日復一日,格列柯的藝術和他的傳奇,加上古羅馬西班牙的首都這頂頭銜吸引著數以萬計世界各國的人們前來托萊多朝拜,以至于在每一條小巷、每一家商鋪,你都能遇見興致勃勃的游客。 出乎我的意料,燈光是從地下照上來的,原來那塊玻璃下面是一個地窖,我走過去看,大約有兩米來深。彎腰側身才發現,一具棺木放在石墩子上,那正是安置畫家遺體的靈柩。我不知道是它在那里躺了四百多年了,還是后來又從別處遷來的。反正這種方式我第一次見到,即使巴黎榮軍院的拿破侖靈柩也沒那么神秘。 突然之間,隔壁大廳里傳來了修女們的歌聲,祈禱的時刻來臨,那歌聲悠遠、飄逸,似乎是從極樂世界傳來的,我突然想到,死后能葬在修道院里是多么的幸福呀。雖然返回馬德里以后,我曾聽一位數學同行說起那具棺木是空的,格列柯的遺體早已不翼而飛,但既然嬤嬤告訴我它就在里面,我還是堅信不疑,至少它曾經在里面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