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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土司

http://www.sina.com.cn 2007年03月23日 15:31 中國新聞周刊

  作為中國最后一個土司,安學成經歷了一段充滿懷疑和陣痛的復雜歷史,現在,隨著他的衰老,那段歷史已經逐漸被人遺忘

  ★ 本刊記者/孫展

  如果要以一個時間點為界,將安學成的人生分成兩段,1950年是最合適不過了。在此之前,他是阿都家最后一位掌印土司,在名義上管轄著大涼山腹地布拖、普格以及金陽一部分的廣袤土地。而在此之后,他則是社會主義中國培養的民族干部,是一個從“奴隸主”轉變而來的“人民公仆”。

  算起來,這都是50多年以前的事情了。他現在的身份是四川省涼山彝族自治州一位退休的政協常委,82歲,鰥居,癱瘓在床,時常在午后向后輩們講述一些早年間的事情。

  綿延的權位

  安學成看似簡單的人生,要真正講清楚,卻異常復雜。期間龐大的血親家族關系、歷代中央王朝的邊疆政策、以及彝族社會歷史的變化,都濃縮到具體的個人身上,讓這段人生精彩紛呈,變幻莫測。

  安學成出生在1926年,彝名叫做沙馬呷朵日哈。沙馬家在大涼山彝族當中是有名的望族。先祖曾是貴州水西地區的土司,彝姓阿旨,漢姓安,明末清初由于躲避戰禍,從貴州遷徙至大涼山地區,并繼承了當地沙馬家的官職,開始改姓沙馬(同時也保留原來的漢姓安)。

  自元代以來,中央王朝在少數民族聚居區,冊封一些當地首領,世代承襲,作為土官管轄地方,形成土司制度。彝族將自己的首領稱作“茲莫”,而得到封印的“茲莫”即被認為是土司。

  大涼山地區最早冊封的土司是羅羅斯宣慰司,當地人稱為利利土司。到了清代中葉,涼山地區已經有著大小100多個土司,其中邛部宣撫司(斯茲土司)、沙馬宣撫司(沙馬土司)、阿都長官司(阿都土司)、雷波千萬貫長官司(阿卓土司)最大,被稱為涼山四大土司。

  土司之間有著復雜的親緣關系,沙馬土司和阿都土司也不例外。因此,當阿都土司兩次絕嗣,面臨沒有繼承人的危機時,都是沙馬家的人,憑借著親緣關系,上門承襲了阿都土司的家業。

  說到這里,又要簡單地介紹一下大涼山彝族以往的社會結構。除世襲的首領“茲莫”階層外,彝族社會還分為“諾伙”“曲諾”“阿加”“呷西”幾個階層。“諾伙”是“茲莫”統領的武士和領主,因為“諾”在彝語中有“黑色”的意思,通常也被周邊的漢人稱作“黑彝”。而“曲諾”則是平民,有自己的土地和財產,也被稱為“白彝”。“阿加”和“呷西”則是通常所說的奴隸階層。

  為了保持血統的純潔,各個階層之間是不能隨意通婚的。土司們更是將這一禁忌發揮到極致,不但很少與另外階層通婚,而且為了不使自己的權力因為子嗣眾多而遭到分散,甚至并不鼓勵過多地生育。彝族諺語說,“黑彝子孫以多為貴,土司子孫以獨為貴”,即是指此。這也讓不少土司面臨絕嗣的尷尬境界。阿都土司就是因為絕嗣,不得不找到與之通婚的沙馬土司來繼承家業。

  安學成能夠以沙馬家的后代,承襲了阿都土司的職位,也正是在這樣的親緣背景之下發生的事情。

  坍塌的權威

  阿都土司得到正式冊封,還是清朝順治年間的事情。但是在安學成出生的時候,不但阿都土司已經衰落,就是整個涼山的土司制度都已名存實亡。

  中央王朝早已被推翻,土司們失去了最基本的合法保障。但由于四川軍閥混戰,涼山地區自成了一塊封閉的小天地,又因為根深蒂固的等級觀念和世代傳襲下來的權威,土司們還是得以在風雨飄搖的境況中勉強維持。

  安學成出生時的阿都土司是都定臣。1937年,國民黨西昌駐軍104師師長李家鈺殺掉了都定臣。年僅20歲的都定臣死后,阿都土司管轄的地盤大亂,阿都手下部族為了復仇,一度切斷了西昌通往涼山腹地的交通,涼山治安甚至為之癱瘓。都定臣死后,阿都家絕嗣。

  直到1940年,安學成的叔叔——沙馬家的安樹德,按照彝族的傳統承襲了阿都土司之位。

  安學成長到8歲時,父親就去世了,后來母親改嫁,安學成被接到了姑姑家。而安學成的姑父就是斯茲土司嶺邦正,由于斯茲土司承繼了利利土司的家業,嶺邦正也是當時涼山最大的土司。

  在嶺邦正家,安學成受到了最初的教育。16歲時,他又進入國立越西中心實驗學校。60多年前受到的教育內容,安學成現在大都已經忘記了,只記得當時主要是學習軍事。而有一位老師在課堂上講的話,他至今還記得:孫中山趕跑了滿清政府,日本帝國主義又來侵犯我們,各民族要一致對外,抵抗日本。

  但在越西僅僅呆了3個學期,安學成又回到了布拖。那時候,叔叔安樹德已經承襲了阿都土司之位。安學成回來后,安樹德就將阿都副長官司的印信交給了安學成,自己則保留著阿都正長官司的印信。

  安樹德另一位同族的侄子安拉提說,叔叔安樹德是一個比較開明的人,很尊重手下的白彝,讓他們見到自己后不用叩頭。他還多次對屬下說,要照顧境內的漢人,不能殺,不能賣。在安樹德的治理下,阿都土司境內的治安漸漸有了起色。

  但在動蕩的局勢中,血腥還是難以避免,1945年3月,安樹德被手下的黑彝買通人刺殺。關于安樹德的死,當地一直有著兩種說法:一是說因為土司權威的衰落,加之手下黑彝勢力的膨脹,安樹德管轄下的一支黑彝貪圖土司的領地和財產,于是勾結人將安樹德殺死;而另外一種說法是,曾經有謠言說安樹德手下的臣子與他的妻子有染,而安學成則當面警告過這個臣子,出于恐懼,臣子找到布拖境內一個大的黑彝家支作后援,將安樹德和他的妻子都殺死了。

  安樹德死后,阿都土司的境內又是一片混亂。而安樹德的兩個年幼的兒子也因為生病死去。于是,身揣阿都副長官司印信的安學成就成為當然的繼承人。但是安樹德的死給安學成造成了很大的震動,他厭倦了部族之間無休止的相互攻伐和仇殺,但卻沒有能力制止。由于害怕遭到同樣的命運,他一直住在自己金陽洛覺的家中,遲遲不愿到布拖去承襲阿都土司之位。

  就這樣,從1945年到1950年,5年時間里,阿都土司之位都處于空缺狀態。

  布拖的日子

  即便是躲在洛覺,安學成的日子也不好過。由于和當地的井子家族結怨,家門被包圍得水泄不通,安學成連打水都無法出門。此事被安學成的一個族叔安登銀知道,就到井子家進行調解。

  安登銀同屬沙馬家,也是當地一個很有名望的土司。安學成非常尊敬這位叔叔,每當見到安登銀,安學成都要行叩拜之禮。安登銀也一直非常照顧這位從小就成孤兒的侄子。井子家自然也了解安登銀和安學成的關系,當安登銀來到井子家門口時,井子家人以為安登銀是來尋仇的,于是緊緊的將大門關閉。

  沒想到安登銀在門外很有禮貌的喊話說,“井子前輩,我不是來找你算賬的,我是來調解的,難道你這個做長輩的還害怕見到晚輩嗎?”井子家這才開門迎接安登銀。在安登銀的調解下,井子家和安學成的矛盾得到緩解。

  這時,安登銀又勸說安學成到布拖去承襲阿都土司的位置,但安學成還因為叔叔的死而心有余悸,推說自己的妻子得了重病,無法動身。安登銀則以長輩的身份對安學成說,你必須去,妻子死了,由手下的百姓安葬,你呆在洛覺,和井子家關系很難處,不如到布拖去。

  在安登銀的勸說下,安學成動身去了布拖,在當地一些頭人的擁護下,他承襲了阿都土司。這是1950年初的事情,至此,阿都土司之位已經傳承了300年。

  作為阿都土司,安學成管轄著廣袤的土地和眾多的人口。在教科書的定義中,土司被看作是奴隸主階層的代表,他們通常被認為是殘忍壓榨奴隸血汗,把奴隸當作牛馬隨意殺害的劊子手。

  但在涼山彝族奴隸社會博物館副館長爾布什哈看來,這種認識卻并不準確。事實上,在涼山彝族,殘殺奴隸是非常罕見的事情,除非是奴隸犯了十惡不赦的罪條。奴隸和主人的關系也并非外界想象中那樣尖銳,奴隸需要替主人勞動,上交租稅,但也可以擁有財產,可以購買奴隸替自己干活,甚至奴隸的奴隸也可以購買奴隸。主人遇到與自己長輩同代的奴隸,一樣要以長輩的禮節對待。在涼山彝族,只有那些出手大方,辦事果斷,講求信用的土司才會得到擁戴。否則,不但手下的黑彝不服,就是奴隸們也可以主動要求將自己賣到別的地方。如果一個土司貪財暴虐,不但會名譽掃地,也很難得到手下人的支持。

  由于歲月久遠,已經很少有人知道安學成當年是怎樣一個土司了。但他同族的弟弟安拉提對他評價還是很高。他說安學成到布拖后,最忙的事情就是到各地去調解部族之間的糾紛,經常一件事情還沒有處理完,另外又有人來請他去。他就這樣在阿都的領地中東奔西跑,很少有閑暇的時刻。他還記得,安學成年輕時威武的樣子,個子高大,皮膚白皙,講究衛生,注重形象,有時騎在馬上還不忘掏出鏡子整理儀容。

  但無論如何,阿都土司到那時已經是最后的沒落時光。安學成回憶說,布拖的官租原為96石,在都龍光的父親時(即清末),還能收齊全部,到了都龍光時只有一半。安樹德掌位時,可以收到60多石。而到了自己,就只能收到30多石。

  1957年出版的《有關涼山彝族社會歷史的若干情況》中也對這樣的描述予以肯定,“解放前,盡管黑彝在表面上相當尊重土司,然而土司的虛架子已越來越不像樣,可以說:解放前涼山真正的統治力量是黑彝而非土司。”

  塵埃落定

  當然,如果就此理解土司此時已經毫無權勢,卻也與事實不符。盡管權勢衰微,但土司依然在涼山地區有著巨大的號召力,因此也成為國共兩黨競相爭取的對象。但由于長期與中央政權打交道而積累下來的經驗,大多數土司們都還是認識到,國民黨軍隊的敗亡是遲早的問題,這是一個不可逆轉的歷史洪流。

  安學成也不例外。當1950年4月,解放軍到達布拖時,安學成很快就將政權交了出去。此時,距離他正式繼承阿都土司之位僅僅三個月。

  安學成很快被送到西昌參加了民族干部培訓班,隨后跟隨共產黨的工作隊,協助勸服一些彝族上層。1954年安學成還被選入川康少數民族參觀團,第一次走出了大涼山,去參觀重慶、上海、杭州、北京等城市。1955年,布拖設縣,安學成當選為布拖縣第一任縣長。1958年,安學成又當選了涼山州政協常委。

  中央民族大學教授王曉義曾在1950年代末,參加有關涼山彝族社會歷史狀況的調查。在州政協會議上,王曉義常常能碰到安學成。在王曉義的記憶當中,那時的安學成活潑開朗,非常健談。有一件事情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因為要拍攝一部反映涼山彝族奴隸制社會狀況的紀錄影片,需要找一個奴隸主出演抽大煙的鏡頭,但是經過民主改革之后,沒有哪個貴族敢接手。攝制組犯難,找到安學成,他很痛快地答應了,躺在床上就開始表演,還時不時問身邊的攝影師,這樣表演行不行?

  50多年過去之后,安學成還依然保留有當年的風格,看見有陌生人來訪,他會含混不清地說著“好,好……”,并不仔細詢問外人從何而來,所為何事?在這個從前的彝族貴族看來,登門者就是客人,就要好好招待。

  但82歲的安學成顯然已經力不從心了,一次醉酒后不慎摔斷了雙腿,讓他癱瘓在床。年事已高帶來的記憶力衰退也在困擾著他,對于往事,他只是能夠回憶起斷斷續續的片段,他甚至很少能回憶起自己當土司時的情景。在有限的記憶中,父母的死、叔叔安樹德的死,自己年輕時短暫的學校生涯,都是令他難以忘懷的。

  在安學成的床頭,放著一把玩具卡賓槍,他解釋說是因為槍可以防止妖魔鬼怪的侵擾。“實際上,他是對過去部族之間的仇殺印象深刻,希望有安全感。”他的一位親屬說。安學成喜歡槍,但槍又的確給他帶來過很多災難,他的一只手缺少了拇指,也是因為年輕時擦槍走火造成的。

  實際上,在他的一生當中,苦難原本就比富貴多。1958年12月,僅僅當了9個月政協常委,他就開始遭到批判,隨后是取消一切待遇,只發基本生活費,并下放到政協農場勞動。在農場他開荒、種地、放養、拾糞,歷代阿都土司從來沒有做過的活,安學成都一一學會了。

  文革期間,他還被揪回老家金陽去批斗,但金陽的百姓們似乎并沒有紅衛兵所想象的那樣,對他有刻骨的階級仇恨。相反,人們分配讓他修理石磨,這份相對輕松的活路,也讓安學成熬過了最難捱的時刻。

  即便是如今,安學成在故有的領地中依然備受尊重。有一年,當地政府舉辦火把節,邀請安學成去參加。當那些老人們看到安學成回來時,競相邀請他到自家去做客,每當安學成走訪一戶人家,這戶人都要殺一頭牛來款待他。殺牛,是只有最尊貴的客人才能享受到的待遇。實際上,這個往昔的土司已經老了,只能吃下去一小塊牛肉,但對待貴客的禮節,卻從來沒有因為土司的老去而消失。

  其實,安學成在家中反復給兒輩念叨的事情就是要遵守禮節,他自己也時刻恪守這些準則。無論是親朋故友,只要到家中,他無不是傾其所有進行招待。

  1979年,安學成恢復了政協常委待遇。每當召開會議,他提到最多的就是治安和醫療問題,而這也是安學成感覺這些年變化最大的地方,他感慨說,“彝族互相不再打冤家了,老百姓生病也懂得打針吃藥了。”

  這個過去的阿都土司一點也不留戀過去,“他的心地是很善良的,看到原來的老百姓都好,他自己也很高興。”安學成同族的弟弟安格且說。的確,82歲的安學成不再是阿都土司,甚至也不再是政協常委。在家中,在親朋好友之間,他只是一個慈祥的、時而清醒,時而喜歡醉酒的長輩。無論是土司的榮耀,還是政協常委的地位,對于這個老人都不再重要,正如阿來在《塵埃落定》中寫到的:大地的搖晃走到遠處去了。大地上飛揚的塵埃也落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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