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伯凡

　　《世界是平的》讀到后來，突然想到了一個漢字：壇。

　　“壇”的本義是：古代舉行祭祀、誓師等大典用的土和石筑的高臺(如天壇，地壇)。“壇”至少有以下幾個特點：一、它是明顯高于平地的，也正是其這種高度將它與平地明顯區隔開來；二、它是一個高度有限準入的區域，換言之，它是一個權力和信息壟斷的“舞臺”；三、壇與壇下、壇外的平地形成中心與邊緣、權力與服從的關系。

　　在20世紀以前，人類政治和經濟權力結構都是以“壇-平地”的形式構建的。“壇”也就成為“權力中心”的同義語，如我們習慣性地把政治權力中心稱為“政壇”，把意見領袖的聚集之地稱為“論壇”，還有“文壇”、“藝壇”、“體壇”……

　　這種“壇-平地”的結構存在于一個國家、區域或某個行業和部門之內。表面上由一個個“平等”的國家組成的世界，也是一個以“壇-平地”結構來構建的體系。正如著名的“世界體系論”的創始人華勒斯坦所指出的，資本主義并非一種國家制度，而是跨越國界的、按“中心-邊緣”結構建立起來的“世界帝國”式體系，包括非資本主義國家在內的所有國家和地區都屬于這個“世界帝國”的版圖，而通常所說的幾個資本主義國家不過是在這一帝國內部處于中心地帶的國家和少數受益者。一個資本主義的國家或經濟體所經營和管理的，并非是這個國家和經濟體本身，而是在經營一個以自身為中心、以眾多的非資本主義和殖民地為附屬的世界體系，或者說是一個以自身為“鏈主”的價值鏈。

　　19世紀是英國的世紀，20世紀是美國世紀，進入21世紀，在諸如G8、“世界經濟論壇上”的“壇”上，各國政要和意見領袖就“21世紀將會是哪國的世紀”的問題紛紛給出判言或暗示。他們忘了，“誰說了算”、“誰會在臺上或誰上臺”的問題得以成立的前提是：“壇”或“臺”會一直存在下去。

　　而托馬斯·弗里德曼的觀察是：當我們還在睡夢中的時候，世界的“地形”已經大大改變了。人們在喋喋不休地談論全球化，其實全球化早在五百年前(麥哲倫和哥倫布時代)已經發生，而且已經經歷了兩個階段。籠統地談論這個問題已經沒有意義，進入21世紀，全球化已經發生了“質的變化”，全球化已經真真切切地表現為“扁平化”。他用一句話來概括他的新的世界觀——“世界是平的”。

　　換言之，這是一個各種各樣的可供發號施令的“壇”正在逐漸消失的世界，“世界開始從垂直的價值創造模式(命令和控制)向日益水平化的價值創造模式(聯系和合作)轉變”。導致這種轉變的，是恰好在世紀之交同時出現的“十大動力”(幾乎都與IT和通信技術相關)。這十大動力就像十臺功率巨大的推土機，正在將原有的權力和資源平臺一一推平。所有過去站在權力各個階梯的國家、機構、公司，逐漸發現階梯已經不存在，大家都一齊站在平地上。“不管你在地球的什么地方，你都會發現，等級制度正遭到來自社會底層的挑戰，或者正從自上而下的關系變成更為平等和合作的關系。”

　　老實說，這樣的觀點聽起來并無太多的新意。我們從奈斯比特、托夫勒、尼葛洛龐帝等人那里，早已聽說過關于信息技術革命帶來的種種大趨勢的預言。弗里德曼的過人之處在于，他不是發布預言，而是把他周游世界看到的種種圖景生動地展現出來并加以梳理，讓讀者感到世界正在變成平的這一“奇跡”的的確確出現了，而且就在我們身邊。原有的各種各樣的“壇”正在我們眼前被部分和完全地推平的同時，新的壇和在原有的社會、經濟和文化秩序絕無可能登上“壇”的人一夜之間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世界是平的》與其說是思想啟蒙的讀本，不如說是一本對于我們身邊的新聞事件的導讀。讀完弗里德曼的書，近年來讓人眼花繚亂的新聞人物和新聞現象一下子共同呈現出一種意義和趨勢，從寶馬撞人案到芙蓉姐姐、超級女聲到《一個饅頭引發的血案》，一直到眼下廣受關注的張鈺事件(當事人聲稱要“我用明擺著的無恥抵抗潛在的無恥的”)。如果用一句話來概括這些看似花邊實則別有意味的事件的話，我們可以說：“世界是平的”。

　　當一個名叫白燁的文學批評家以傳統的標準斷言一批新生代的作家沒有資格進入文壇時，作為這些新生代作家代表的韓寒反唇相譏，稱白燁以文壇正宗自居，其溢于言表的“圈子意識”是不合時宜的，“所有的‘壇’不過是祭壇，所有‘圈’都最終都是花圈”。并聲稱自己對文壇毫無興趣，從此以后不屑與白燁論短長，因為真正感興趣的是網上的一個名叫“車壇”的論壇。

　　仔細想來，“世界是平的”并不準確。當傳統的“壇”被推平的時候，一種新的“壇”出現了，互聯網上的“壇”就是其典型代表。它正是在顛覆傳統的“壇”中出現，又被迅速地顛覆，它悠忽出現又悠忽消失，呈現出一幅生動的后現代圖景。伯爾曼以“一切固定的東西都煙消云散”為題，寫出一部分析現代性和后現代狀況的名著，弗里德曼在闡釋他的新世界觀時也不忘在他的書中引用馬克思那段名言：“一切固定的古老關系以及與之相適應的素被尊崇的觀念和見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關系等不到固定下來就陳舊了。一切固定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東西都被褻瀆了。人們終于不得不用冷靜的眼光來看他的生活地位、他們的相互關系。”

　　與其說“世界是平的”，不如說“世界是此起彼伏的”。在這個此起彼伏的世界上，個人、機構和公司，都隨時可能成為中心和焦點，又隨時可能泯然無痕，煙消云散。這是全球化3.0時代個人和公司的真實處境，而一切生存和發展的解決方案都只能順應這一基本處境。

　　(本文作者為《21世紀商業評論》執行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