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瑾
旅行是為了再度體驗過去?還是為了找回失去的未來?田曉菲告訴我們,一切旅行,都是從想象開始。
赭城,一座想象之城,一片活在文字與圖像中的遺跡。赭城,意為“紅色的城堡”,
坐落于西班牙南部的格拉納達。由于是曾經風光無限的摩爾王朝的皇城和地處基督教文明與阿拉伯文明交接之地,赭城殘留了一系列綺麗神秘的宮殿花園以及建筑奇觀。這片滄桑得有如祖母的遺跡廢墟凝視了左右兩端的歐羅巴與北非沃土一千余年,詭秘而又蠱惑。同時,赭城又是一座由文字和圖像砌造而成的記憶,是三百年來西方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不斷歌詠與撫慰的欲望之都。
《赭城》是一本文學游記,起因于作者田曉菲兩年前的一次旅行。田曉菲因為在赭城偶然撳錯了數碼相機的按鈕,丟失了這次西班牙之行拍攝的六十多張照片。而作者自云本書是照片失落的某種補償,一機一會,偶然促成了這本書的誕生,藉此我們亦隨本書開始了我們的赭城想象之旅。以文字補償影像是作書緣起,而在穿插了大量對西班牙文學,特別是阿拉伯—安達露西亞文學的翻譯和介紹,以及歐美作家對赭城的歌詠和對西班牙王朝興衰,帝國枯榮的憑吊之后,本書更像是一場對赭城這個古老文明廢墟的“文學游記”,在書卷翰墨中還原另一個活色生香的赭城,按照田曉菲本人的詩意敘說,此時赭城是一個古老、美麗而深邃的文化在空中架設的樓閣:一面是血腥、暴力、失敗、恥辱、奴隸市場的鎖鏈、荒蕪、殘缺;另一面巍峨、宏偉,豐富猶如一枚熟透的石榴,芬芳、優雅,好像一朵永遠新鮮的素馨。
西班牙文化是什么?暴烈的斗牛,極致的佛拉明哥舞,還是幽深的哥特式教堂,貴婦手中繁復的蕾絲扇子?不,沒那么簡單,在巴塞羅那、馬德里之外,我們還應該知道赭城。正如《大食故宮紀聞》的作者華盛頓歐文所言,如果承認歷史和詩構建了浪漫的西班牙春秋,那么從這個層面上說,赭城在對于旅行者的意義猶如麥加之于真正的穆斯林。只有通過步行才能完成對古跡的觸摸,同樣只有通過對文本的解讀才能走進城市的靈魂。因此,當我們打開歷史重重灰墁的雕花窗子,赭城以及柯爾多巴、塞維拉和格拉納達等等安達露西亞城市歷歷在目,它們所象征阿拉伯-安達露西亞文明如此燦爛豐富,獨特不凡,因為“它既不同于遠東文明,也和基督教文明具有深刻的差別。”此時赭城不僅僅是位于安達露西亞平原之上、內華達雪山腳下的摩爾皇城,亦不僅僅文學作品里歌詠過無數次的古堡,而在某種層度上成為文明對話交流的場所。世代如落葉,赭城曾經是人類進化象征的城市,而現在卻風化作為文明殘骸的廢墟,二者在時間與空間的交錯使得赭城變化莫測、風情萬端。它是相對中東屬于西方,同時也是西方欲望著的東方,更有無主之地的氛圍。
在赭城的阿爾罕布拉宮的金庭中央,有伊本·贊拉克的詩句解道“道路在此一分為二,西方的魅力吸引了東方”,一邊自嘲反諷了這一尷尬地位,一邊又為赭城的魅力蓋過巴格達而驕傲。卡爾維諾相信城市是心思和機緣的造物,但是他同時又認為僅憑二者都支不起城墻,所以他戲謔道:“你喜歡一個城,不在于它有七種或七十種奇景,只在于它對你的問題所提示的答案。或者在于它迫你回答的問題,像底比斯人的斯芬克斯一樣。”那么,或許在今天處處呼吁“西方文化霸權”、流行“東方學”、動輒談及“文明沖突”的文化語境下,田曉菲或者我們愛上赭城的理由或許正在于,阿拉伯文化在赭城這個基督教世界的前鋒陣地如何與之結合,最后以獨秀一枝的姿態回應了時代的無數喧囂聒噪,作者由此也希望我們能夠拋棄簡單化“西方”以及自我封閉的思維,應在開明的時代真正把握選擇的權利與自由,因為她深深認為這種選擇的權利和自由“是人類最寶貴、最值得追求的東西”。
旅行中的旅行的主題指向的是回歸,我們追尋的或許只是所愛的人或許一個縹緲的影子。田曉菲認為最好的旅程有兩種:一種存在于記憶,一種存在于想象,文字圖像承載的不過是遺跡的支離破碎與荒誕悖論:我們曾經來過,但是此刻我們卻缺席。燃燒的赭城之行是一面鏡子,當我們深意凝視時候,最終看到的卻是自己的倒影,觸摸的是正在消失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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