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司為何命短

　　公司法人之所以短命，是因為組成有限公司法人這個共同體的自然人誰都克服不了人性的貪婪。而百年老店長壽的原因是因為企業的參與者們能更好地平衡人性的貪婪與公司法人的利益關系

　　文/黃鐵鷹

　　現在的企業大都是股份有限公司。股份有限公司，說白了，就是股東虧錢有限的公司。比方：你注冊一間有限公司，注冊資本2元。在日后經營中，你的公司(注意：不是你個人)向銀行借了2億元(沒有擔保)，可是由于經營不善，全虧了。你自己虧多少錢？只2元錢；你公司虧多少錢？虧2億零2元；更關鍵的是，借的那2億不用還，因為公司破產了。所以說：股份有限公司就是股東虧錢有限，但，公司可以虧錢無限，前提是：如果你能借到錢。

　　股份有限公司，要是經營好，就可變成股東賺錢無限公司。因為，即使你死了，你的公司可以不死；你兒子可以繼承你的股份；你兒子死了，你孫子還可以繼承……于是，你的股份公司變成賺錢的永動機，不斷地給你家族帶了滾滾的財源。于是，你的子孫也可像杜邦、洛克菲勒家族的子孫活得那樣瀟灑了。

　　再能活的人，也不能不死，因為人是自然人�？墒�，經營好的有限公司，就能永遠不死，因為有限公司是法人，法人就是不死的“人”。自然人為什么創造了公司法人？不僅因為它能幫自然人賴賬，還因為公司法人能長生不老，永續經營這個特性。

　　法人比自然人壽命短

　　可是，怪了！人們創造的能永遠活下去的有限公司，好像很不爭氣�！敦敻弧冯s志500強的企業——有限公司最優秀的一族，平均壽命只有40-50年；1970年的500強企業，到1983年竟有三分之一消失了，而且，它們的壽命竟短到只有13年；在歐洲——這個世界現代商業發源地，有限公司的平均壽命只有12.5年。

　　平均壽命70多歲的自然人，創造這些法人的初衷是希望他們不受自然人生命極限的限制，能永續經營，越賺越多，越做越大，越活也長。可是，這些在理論上，能永遠活下去的公司法人，在現實中卻遠遠活不過有生命極限的自然人。為什么有限公司的命運，竟與人類創立他們的初衷大相徑庭？

　　很多組織行為學家，對這個現象做了大量的研究，其中一個有代表性的觀點是：有限公司像自然人一樣，要經過嬰兒、兒童、青少年等諸階段，每個階段公司都需要不同的領導人，不同的組織結構，不同經營方式。比如，創辦初期，公司更需要具有企業家冒險精神的領導人和家族式的管理；發展起來以后，就需要職業經理人，完善的公司制度和專業化的經營管理……由于很多企業在發展的不同階段，不能及時調整領導方法，采取合適的組織結構、管理方式和新的經營戰略，因此大多數企業就只能曇花一現，很快被淘汰出局。

　　可是，當我在生意場上滾過十幾年之后，再來看這個問題，感到這些學者們的解釋有些不解渴。比如說，為什么適應能力再差的自然人，如果不出天災人禍的話，好歹也能活到六、七十歲？而公司法人一旦適應能力差，就得死？還有，為什么公司法人群體里，有那么大比例的“人”不能適應環境的變化？

　　你我都是殺“人”兇手

　　我的答案是：公司法人之所以短命，是因為組成有限公司法人這個共同體的自然人——股東、管理者、員工、消費者以及相關人士，誰都克服不了人性的貪婪，因此，他們共同殺死了他們親手創造的、在理論上能永遠活下去的公司法人！

　　讓我先從公司的股東說起。公司股東是誰？就是千千萬萬的股民，就是你我他！哪個炒股的人，不想今天買股票，明天就漲一倍？可是做過公司的人都知道，做生意賺錢，比養孩子還難！養孩子還要十月懷胎呢，你怎么可能今天投資，明天就賺錢？可是這些貪婪的股東聽不進這個道理，他們雇傭的基金經理和股票分析員，看到你公司的業績不好，就開始罵娘了。我至今清楚地記得：那些在年初曾表揚我們為公司長遠目標著想的股票分析員們，到年底看到我們利潤下降時，會毫無情面地在他們的分析報告中寫到：“該公司管理不善。建議：不要增持股票�！惫蓶|們一扔股票，公司再融資就困難了；公司法人斷了血，能不死嗎？

　　有人可能說：“你公司就一點自我造血功能也沒有嗎？”有，當然有，但有時會遇到造血不夠。你如果做過生意，就知道做生意像下圍棋一樣，差一口氣都不行。

　　再說公司的管理層。管理層也是人呀，是人，誰不想多賺錢，快賺錢？所以，管理層跟股東一樣貪婪。公司董事會往往根據業績表現，對管理層論功行賞。我相信絕大多數公司的管理層會千方百計把當年的利潤合法做大。盡管，這會對公司的長遠利益有所損害。

　　有人可能說：“你們這樣做，那些審計師能同意嗎？”

　　嘿！你快別提那些專業人士了，他們也是人！他們受雇于公司，能不傾向公司管理層的意見嗎？否則，明年就不用他！如果你是注冊會計師，你就會明白會計實在不是一門嚴格的科學。同樣一個公司，同一年的業績，可以算出多種結果，而且都不違反會記原則！因此，在灰色的地帶里，審計師們都會認可管理層的短期行為的利潤報告。當大多數公司只看今天，不想明天的時候，公司的平均壽命就變短了。

　　讓我們再看看公司的廣大員工。在中國現代的語境中，一談到廣大員工，就得說好話——“主人翁“，“無私奉獻”等等。可是，從任何嚴肅的科學研究中都得不出廣大員工的道德覺悟和無私奉獻精神會比公司的股東、管理層和專業人士們高的結論。他們也是人，是人，就免不了貪婪。不信，你去給廣大員工降降工資和獎金。你馬上就會知道什么是工資鐵律——工資只能升，不能降；降了，生產率就下降。

　　可是公司法人也是“人”呀，是人只有隨著環境變化才能生存。冷了，就要穿衣服；胖了，就要節食。否則，就要生病。可是，當公司的主要生產要素——人的待遇不能變時，公司離關門也就不遠了。最近，經常從報道中看到美國和澳洲的勞動密集型工廠被中國競爭對手擠得倒閉了的消息，那些工人說著同樣的話：“我們干了30年，現在沒工作了！政府要保護我們�！笨墒�，他們其中沒有一個人說：為了救活公司，保住職位，我們寧愿把工資下降一半，取消每年的年假。

　　法人不會鬧事，自然人會鬧事

　　讓我再說說公司的上帝——消費者。按理說，消費者是花自己的血汗錢買公司的產品和服務，吹毛求疵是應該的�？墒牵�人類有一種對公司天然的敵意，其實是嫉妒：誰讓你們實現了我實現不了的發財夢？不僅如此，還故意刺激我們這些夢想破滅的人，到處吹噓你們公司有多大，賺了多少錢。于是，消費者們一旦抓住公司產品和服務的失誤，就像發現一個大金礦那樣興奮。他們要的不是補償，而是要從公司的過錯中發財。美國歷史上，吸煙導致肺癌的最大賠償案是70億美金。都說生命無價，可是，世界上有幾個人的生命值70億美金？這不是貪婪，是什么？

　　律師比審計師好不了哪去！他們同樣是人，與其說受雇于貪婪的消費者，還不如說為自己的貪婪所驅使，這就是為什么在懲罰公司的訴訟案中，那些律師們經常反客為主。

　　最后是政府。政府也是由自然人組織成的法人，政府本來是依靠公司搞活經濟的，但是，公司法人不能賺錢太多，否則，公仆們——自然人的士氣無法維持。于是，公司法人在世界大部分國家和地區都要忍受著比自然人高的所得稅率和更嚴格的監管。不僅如此，每當公司法人與自然人——員工、消費者等等，發生沖突時，最后吃虧的往往是法人。為什么？因為公司法人不會造反，最多關門不干了；自然人會！而政府的一個更重要的職能是保證一方平安，所以，在沖突中自然要偏袒能鬧事的自然人。

　　綜上所述，每個自然人——公司法人的參與者——股東、管理層、審計師、員工、消費者、律師、公仆、法官都是自私的，貪婪是他們的本性之一。當這些自然人追逐自己的利益時，每個人都會把個人的利益放到公司法人的利益之前。于是，公司法人的血和肉，就被這些參與者們，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地給吃光了。因此我的答案是：只要自然人不能克服人的貪婪，公司法人就不會長壽！

　　忘我——克服人性的貪婪

　　有人可能說：“不對呀！有些公司就是百年老店，比如：杜邦

　　對。但是，這些百年老店在整個公司法人一族中的比例微乎其微。公司法人短命的現象是社會科學的范疇，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最大不同是：社會科學是研究大多數規律的科學，因此，那些百年老店公司的反例，不能推翻大多數法人短命的結論，就好比有了雷鋒一個無私的人，不能推翻人是自私的道理一樣。

　　自然人能不能克服貪婪？我的答案是：不能。因為，大多數自然人一旦克服了貪婪，大多數公司法人就不死了。這樣一來，商業社會就會太擁擠，我們后代就沒有創業的機會。正因為每一代人都不能克服人性的貪婪，我們創造的大多數企業才只能賺平均利潤，而小部分企業賺超額利潤；大部分企業只能活十幾年，小部分企業才能成為百年老店；大部分人辛辛苦苦一輩子只賺個吃喝，小部分人才能發大財！

　　然而，每一代人都被這一小撮發財的幸運者所誘惑，于是，在親手殺掉成千上萬舊法人的同時，我們又創造出成千上萬的新法人。人類商業活動的香火也就這樣生生不息，代代相傳！

　　把企業短命歸結于人性貪婪的結論的確有些悲觀，但，我不否認那些百年老店的優秀實踐。他們頑強地度過了跨世紀的各種政治經濟災難，有的至今仍朝氣蓬勃。因此，在講授大多數公司法人短命原因的同時，還有必要探討那些百年老店企業長壽的原因是什么？

　　然而，對著這個問題，我必須承認不像探討企業為什么短命那樣有把握，這像醫生可以確診一個人死亡的原因，而不能確定一個人長壽的道理一樣。因此，我只能假設，長壽企業長壽的其中一個原因是：企業的參與者們能更好地平衡人性的貪婪與公司法人的利益關系。說白了，就是自然人能最大限度地克服人性的貪婪。

　　有人可能說：“大千商業世界，哪個人不是為了多賺錢，在這兒絞盡腦汁，你爭我奪嗎？敢情你出的招兒，是讓人們少賺錢，那還當商人干什么？”

　　對！商場同人生一樣：越想要的，越得不到；而沒要的，卻往往不期而遇。不信，請仔細研究那些百年老店的企業歷史：在關鍵時刻，能力挽狂瀾，孤注一擲打造這些公司的都是一些與眾不同的商人。他們的一個共性是：忘我——他們沒有把賺錢放在第一位，而是把事情做好放在第一位，他們著迷了，忘記了自己的人性！要把事情做好，就要犧牲自己的利益，保住做事的舞臺——企業這個法人；要想把事情做好，就要發揮集體的力量——善待員工；要想把事情做好，就要有誠信——對顧客以誠相待；要想把事情做好，就要持之以恒，堅韌不拔——忍別人不能忍的痛苦；要想把事情做好，就要抵御短期的誘惑——注重長遠戰略……

　　其實，真正做過企業的人都知道，這些把事情做好的條件，每一條都是錢，一到關鍵時刻，就給你出道選擇題：要錢？還是要把事情做好？因此，不能忘我的商人，就成了大多數——選擇了錢，他們的企業就短命名了。那些少部分忘我的商人——忘記了人性的貪婪(至少是暫時的)，選擇把事情做好，他們的企業就長壽了。隨之而來的，則是他們沒有想到的，讓世人羨慕的大把金錢！正所謂：無心插柳柳成蔭。

　　不信？請你去問問比爾-蓋茨，他創辦微軟時，想沒想到成為世界首富？

　　(作者為北大光華管理學院訪問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