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剛從美國哈佛大學講臺上走下來的招商銀行行長馬蔚華先生，走進深圳觀瀾湖高爾夫會所牡丹軒時神采奕奕，言語之間也是條理清晰，舉重若輕，各色數據信手拈來，一點也看不出來經過長途飛行，前一天晚上半夜才到家。馬行長曾經這樣說。“銀行家不應該是一個只懂金融的人，你必須跟誰都能交流，這樣你才有足夠的視野。”因此，馬行長非常注意主動去吸收各界資訊，而作為一位具備開放的全球視野且擁有豐富金融理論知識和實踐經驗的現代銀行家，他對于國內外經濟形勢，更具有常人難及的深刻感悟。

　　就當前形勢而言，世界經濟受兩股力量左右。一方面是金融危機和經濟周期的相互疊加，使世界經濟加速下行。另一方面，企業積極備戰過冬，政府出臺各種各樣的救市措施，促使經濟上行。上下行兩股力量之間互相影響、相互作用，整個2009年經濟將在這兩種力量的交鋒中運行。

　　國際經濟形勢

　　去年招行在美國開立分行，所以10、11月份我都在美國華爾街，有機會直接感受到這場危機的嚴峻性。這次去和上次不過時隔三四個月，明顯感覺到美國遠遠沒有走出困境。我這次跟紐約聯儲新任主席達德利先生做了一次交流，他也是憂心忡忡。

　　危機歸根到底是信心問題，經濟危機就是信心的崩潰。所以，要想恢復經濟，首先要恢復信心。現在美國人的信心嚴重不足。美國是一個高消費的國家，過去十年里，美國的收入增長低于消費支出，赤字不斷擴大，每個家庭的消費支出遠遠大于收入，現在因為預期經濟不景氣，所以消費逐步下降。客觀講，美國高消費給亞洲提供了一個發展的機會，亞洲的貿易順差在很大程度上就是美國人的赤字。現在美國消費下降，亞洲尤其是日本、韓國和中國沿海地區的產品出口受到了嚴重影響。

　　因此，此次危機與以往的危機相比，具有全球性的特點，無論東西方，新興經濟體還是發達國家都受到影響。

　　美國一月份非農就業人口減少60萬，創造34年最大降幅。制造業指數、服務業指數、衡量經濟增長指數都是持續萎縮，去年GDP下降3.8%，為27年來最低點，而且美國自1990年以來沒有出現GDP兩個季度連續下降的情況，現在出現了。

　　日本經濟主要是靠出口，但去年4季度出口下降13.9%，是歷史上最大的跌幅。日本的GDP按年率下降了12.7%，創35年最大季度跌幅。

　　歐洲的情況比美國還要差，歐元區陷入了15年來首次衰退。歐盟兩個火車頭，一個德國、一個法國，出現至少20年最大的經濟衰退。英國失業人口創造十年新高。通過匯率走勢分析，從歐元和美元的匯率也可以看出歐洲市場嚴重萎縮。

　　發達國家這次全球性的衰退給新興市場也帶來很大影響。巴西12月份工業增長速度達到負14.5%，俄羅斯也出現大規模的資本外逃，外匯儲備在短短幾個月內縮水30%以上，貨幣貶值壓力劇增。

　　目前，大家非常擔心還有沒有第二次金融海嘯，現在看來，起碼有幾條大家還感覺威脅挺大。一個是從美國金融機構資產負債表來看，美國金融業內諸如次債、CDO、CDS等有毒資產還沒有完全核銷，撥備非常不充足，所以下一步可能還會有巨額虧損。

　　其次，是美國實體經濟和虛擬經濟相互作用的循環機制尚未打破。過去投資銀行杠桿率過高，都是30、50，現在經濟危機后要經歷去杠桿化過程，但這一過程還有很長的路要走。這些投資銀行的杠桿率還很高，目前大概是20左右。

　　再次，是政府救助的效果不太明顯。奧巴馬上臺以后，救助方案通過了，但是簽署后，道瓊斯指數仍然下跌，說明市場對政府沒有信心。美國救助8000億也好、9000億也好，很可能成為未來全球通貨膨脹的隱憂。美國人有世界貨幣發行這個印鈔機，我們費了很大勁攢了1.9萬億的外匯儲備，但是美國人不斷發國債，印鈔票。所以從這個方面來看，大家對美國政策不抱太大希望。

　　另外，美國歷次大蕭條，都表現出一種牽扯性震動的現象，即在一次經濟周期中，如果衰退期的月份少于擴張期月份，那么在蕭條過后，緊跟著還會再出現新一輪蕭條。因為美國從克林頓政府開始一直都是經歷繁榮，擴張的期間比較長，蕭條期比較短，所以這次蕭條之后可能還會有蕭條。

　　對中國的影響

　　世界還遠遠沒有走出危機的陰影，全球金融危機正在變成全球經濟危機。這場危機對中國的影響也是越來越深刻地體現出來，對中國的影響主要體現在對沿海地區的沖擊較大。中國沿海地區外向型經濟的特點非常突出，主要是針對歐美市場出口，美國市場尤其重要，因為歐洲市場也受美國市場制約，所以美國市場一萎縮，歐洲市場也出現了較大的問題。外需減少，沿海地區外向型經濟受到嚴重打擊，而且這種沖擊不僅僅是短期的，因為整個生產結構都受到了巨大沖擊。

　　這次金融危機與1998年亞洲金融危機相比，帶來的影響更為深遠。第一，亞洲金融危機時，我國對外依存度及出口依存度僅為31.78%和18.02%，而現在，我國經濟對外依存度已接近70%，對美歐出口占整體出口總額接近50%。美歐市場大幅萎縮，我國的出口大受影響，今年1月份出口下降了將近20%。

　　第二，是當初亞洲金融危機后，我國也啟動了積極財政政策，但在那個時候財政投資的乘數效應跟現在不一樣。當時主要是投向公路和房地產領域，由于當時高速公路很少，房改剛剛開始，所以市場很大，一投入就見效，而且帶動了民間資本。目前雖然我們仍然是以基礎建設為重點，但是現在全國公路建設及配套措施已相對飽和，大規模投資的機會相對有限，所以對民間資本的拉動效應可能就不太明顯。

　　第三，是產能過剩，這是我們最擔心的事。歐美市場萎縮后，這幾年經濟高速發展形成的生產能力就蘊藏了過剩因素。如果再加大政府投資，可能造成明顯的過剩。尤其是4萬億政府投資，如果不能有效拉動民間資本，就不能使經濟正常循環。基礎設施建設建成了，但是使用率很低，也是生產過剩。

　　還有就是FDI和熱錢規模及影響不同。FDI是境外產業資本，十年前國內的FDI規模有限，而現在FDI和熱錢在國內已經達到將近2萬億。當歐美出現危機的時候，很可能出現資金回流。中國這么多錢，如果在短時間內流回去，對我們是很大的沖擊。從這幾個方面來看，本次危機和十年前的亞洲金融危機確實有很多不一樣的地方，對我國的影響非常深遠。

　　針對此次危機，國家采取了有力的措施。到1月份的時候，市場已經出現了一些變化。1月份中國制造業采購經理指數(PMI)達到45.3，比12月上升了4.1個百分點。中國非制造業商業活動指數，也結束了去年11月份以來連續兩個月低于50%的局面。另外銀行一月份的貸款達到1.6萬億，包括去年11、12月份、今年1月份，三個月累計貸款2.87萬億，是去年同期的三倍。我們應該如何看待這些變化，中國的經濟到底怎么樣？

　　從1月份的貸款情況分析，在1月份1.6萬億貸款之中，企業維持日常經營的短期貸款變化不是很大。增長比較多的，一是中長期貸款，這部分絕大多數投向了政府項目。另外比較多的是票據。一般情況下票據融資是企業的正常融資行為，但是1月份的情況有些特別，需要引起關注。現在銀行的半年期保證金定期存款利率是1.98%，但是票據貼現利率最低達到1.5%，這樣就出現了很多企業進行票據套利的現象。比如企業先繳納100%保證金以開立匯票，獲取1.98%的存款收益率，然后再按照1.5%的貼現貸款利率將票據賣給銀行套利，企業得到貼現貸款后又可以再做保證金，然后再貼現，不斷套現。所以企業票據融資有很大的虛增成分。

　　目前來看，中國經濟要實現穩定較快發展，還需要解決幾個難題：

　　第一，如何有效破解決中小企業融資難問題？中國搞大項目沒有問題，特別是在政府加大財政支出的情況下。但是越是經濟萎縮的時候，中小企業可能被擠出的效應越大。這是一個非常突出的問題。因為大項目的拉動作用是短期的，如果中小企業不能正常運行，經濟就不能持續穩定增長。但是中小企業貸款難的問題不能光怪銀行，因為在目前的政策環境下，銀行給中小企業貸款的成本和收益不匹配，一個大企業貸款10個億，而一個小企業僅貸款100萬，而且小企業往往連資產負債表都不清楚，也沒有抵押，所以一般銀行不貸。所以政府應該創造一些條件引導銀行，比如給中小企業貸款的銀行可以降低營業稅，另外，可以成立風險補償基金、成立擔保、再擔保公司等等。

　　第二，如何有效擴大社會投資？拉動經濟增長只靠政府的錢不行，如果沒有民間資本進來，那么經濟的增長是不可持續的。因此政府不要過于看重或考慮自身的投資效應，而要著重考慮其對民間資本的拉動效應。可以考慮讓民間資本參與一些技術項目，參與一些過去不對民間資本開放的領域，像通訊、電力、包括3G等，都應該讓民間資本參加，形式可以采取股權投資、私募基金等各種方式。

　　還有一個問題，如何有效提升居民的消費需求？西方國家正在千方百計地調動居民需求，我們國家也是。我們現在城鄉居民儲蓄存款已經有23萬億元，潛在的消費需求很大。但是從目前情況來看，居民的消費并不旺盛，特別是農村消費，不但不漲，反而下降。因為社會保障、醫療、教育這些沒有保障，所以越是經濟危機的時候，老百姓越是心里沒有底，不敢消費。我們要想方設法把潛在消費能力變成現實消費能力，比如家電下鄉、給農民提供補貼等等。

　　因此，當前中國經濟還沒有走出低谷。雖然最近股票市場有一些復蘇，但是，情況還不容樂觀。衡量經濟復蘇最重要的標準是要看實體經濟有沒有好轉跡象，股市的上漲可能是由于貸款通過各種渠道進入資本市場引起的，如果實體經濟不發展，資本市場的上漲終究是不可持續的。

　　中國經濟仍有增長空間

　　未來二三十年，我對于中國經濟保持較高速度增長充滿信心。理由有四條：

　　第一，中國正在進入農業工業化、農村城鎮化過程。因為人均收入達到1000美元以后，就會加速進入農業工業化、農村城鎮化時代。

　　第二，這兩化沒有完成之前，中國仍然是發展中國家。在中國投資的成本仍然比較低，中國仍然將作為世界離岸工廠推動中國經濟發展，只不過產業開始從東部向中西部轉移。這個趨勢非常明顯，我到江西、安徽等地區考察，發現現在大量企業，包括世界500強企業，都在從沿海向中西部轉移。

　　第三，中國正在經歷一場消費革命。消費革命就是消費觀的改變。我們城市居民，特別是年輕一代，他們的消費觀發生了很大改變。我們銀行搞信用卡就深刻地體會這一點。招行信用卡現在搞了六、七年，六、七年前的時候，很多人對在中國搞信用卡沒有什么信心，認為中國人不會透支，也不會貸款消費，而是謹慎地儲蓄。當時，我們的思想還是比較解放的，我們定了一個8年盈利的計劃。但實際上，我們做了4年就盈利了，而且我分析了一下，在盈利結構中，透支利息占40%。這件事使我大吃一驚：中國人也會透支。我們還不像西方銀行，西方銀行千方百計引誘你透支，我們還給客戶設定了信用卡自動還款系統，但是居然還有這么多透支。

　　后來我也想明白了，弗里德曼有一本書叫做《世界是平的》，既然世界是平的，西方的消費觀就會影響中國人。所以現在的年輕人，是“有錢就投資，沒錢就透支。”他們不會像父母那樣攢錢。消費革命給中國帶來的影響不可估量。我覺得這樣一種社會的變化給我們帶來巨大的機遇。

　　2001年的時候，我們房改剛剛開始，公家分配住房剛剛結束，那個時候個人消費貸款幾乎是零，從那個時候到現在不到十年時間，中國消費市場已經發生非常大的變化。拿招商銀行來說，消費信貸的占比已經達到28%，這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所以，這個領域將會給我們帶來很大的發展空間。

　　最后一點，我們中國的政府跟別的國家政府不一樣，組織推動經濟增長的能力很強。從這四點看，未來20年，中國經濟保持較高增長速度沒有問題。只不過暫時一兩年，怎樣實現經濟增長，是有考驗的，因為受到金融危機的沖擊，調整產業結構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迅速完成。大的環境不好，對我們構成了很大壓力，但是不能放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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