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安鐘汝

　　——山寨互聯網電視產業鏈調查

　　這個“野生”產業有著怎樣的生存秘訣？其產業鏈上寄生著怎樣的商業淘金者？

　　同樣的外殼，同樣的品牌LOGO，一臺專賣店里售價8000多元的55英寸液晶3D網絡電視，竟能以3000元拿下？

　　這不是天方夜譚。淘寶上諸多店鋪如此報價：37英寸LG液晶電視僅售2500元、40英寸三星3D網絡電視僅售2800元、55英寸三星大屏幕液晶3D網絡電視僅售3100元——與之相對，三星專賣店里，一臺功能配置遠不及此的55英寸液晶網絡電視，價格高達8799元！以至于淘寶某一液晶電視商品下數百條買家好評中，不少買家感嘆：山寨貨就是便宜！

　　可以說，繼山寨手機呼風喚雨之后，山寨電視儼然已成為山寨文化新的代言品。不僅互聯網渠道上隨處可見價格低到業外人無法理解的三星、LG等大品牌液晶電視，線下也有人公開叫賣，乃至于在廣大的農村市場，山寨電視甚至與國內外知名電視品牌正面廝殺。

　　——這個“野生”產業有著怎樣的生存秘訣？其產業鏈上寄生著怎樣的商業淘金者？《商界》記者從源頭起步，開始對山寨電視產業深入調查。

　　“山寨之心”

　　說隱秘，并不隱秘。廣州市番禺區大石鎮，穿越105國道西側的商業樓群，再行500米，觸目可及便是中國山寨電視產業鏈的“心臟”。

　　這里集中了兩個成熟的電子城，科寶電子城和偉訊電子城。電子城的巨大門樓均高調書寫著廣告——“打造中國電子總部，提供一站式電視機零部件采購”。而據記者了解，科寶電子城已經建成五期，每期入駐商戶都超過二百家。偉訊電子城相對規模較小，但也有三層，每層均有超過二百個檔口。

　　不過，除去廣告的光鮮，電子城處處透露著山寨文化的蠻荒氣息。比如，從電子城胡同里穿過時，記者要時刻注意腳下，否則一不小心，就會踩上商戶放在地上的各種尺寸的液晶面板。而胡同左右，都是液晶屏等零部件檔口，從百余平方米到不足十平方米，聯排分布，人聲嘈雜，讓業外人很難想象那些擺在市面上的“高科技”產品，百分之三十都出自胡同中這些狹窄的門店作坊。

　　記者以重慶家電老板的身份，獲得了一個門店老板吳今的信任。吳今是科寶電子城里為數不多的專門做整機組裝的商戶。他就近從科寶電子城主營電視液晶屏的商戶那里“拿屏”，再買入程序板、外殼、電源等國產零部件，然后組裝成整機，貼上三星等大品牌標識，發給外地的經銷商。因為處在山寨電視產業鏈的中游，連接著零部件和銷售商鏈條，他對大石鎮的山寨電視產業生態非常熟悉。

　　吳今告訴記者，自己做整機，實屬無奈。山寨互聯網電視產業的致富命門不是中下游的整機銷售，而是上游的核心零部件批發，尤其是液晶屏的批發。這是山寨電視的生存咽喉，也是其低價的終極秘密。

　　的確，記者早已從業內人士處了解到，液晶屏是液晶電視套料中的核心部件，所占價格比超過整個機器的三分之二。以55英寸山寨液晶電視為例，以其終端銷售價格3500元計，其他零部件800元，想要保持這個低價優勢，液晶屏就要控制在2500元以下才有利潤。但正規合格液晶屏肯定要超過2500元。所以為了保證利潤，控制裝機成本，就要在價格占比最大的液晶屏上做手腳——拿到B屏。32英寸以下的B級面板要比A級面板便宜近200元，一些大屏折扣更為明顯。

　　何謂A屏、B屏？液晶面板生產商采用質量分級標準，3個壞點以下，其中亮點不超過1個，且亮點不在屏幕中央區內的為A級；3個壞點以下，其中亮點不超過兩個，且亮點不在屏幕中央區內的為B級，也就是業內通常說的次品，B屏。

　　“雖然B屏沒有A屏優良，但你看這塊屏，”吳今指著面前一塊液晶面板問記者，“看不出來有問題吧？事實上，B屏需要用專門的儀器才能檢測出來。”

　　可以說，正是次品屏加上其它國產零部件組裝，大大降低整機成本，才形成了山寨液晶電視與大品牌間的價格差，進而成就了極具價格優勢的山寨電視產業。

　　據記者調查，在大石鎮山寨電視市場，百分之七十以上的檔口從事液晶屏批發，每年從這里流出的液晶屏超過五十萬張。而在全國各地流動的大屏幕山寨電視中，百分之八十的屏都屬于B屏，其來源和大石鎮液晶屏基本相同。

　　最關鍵的問題是，如吳今所述，像他這樣的小商戶沒有資源沒有資金，很難介入液晶屏來源渠道，那么如此巨量的液晶屏又是如何流入山寨電視產業的呢？

　　液晶屏“倒爺”

　　若不是通過線人引薦，一般人很難聯系上陳志遠，就算接觸到他，也不會輕易發現他的“主業”。陳志遠的公開身份是廣州某液晶電視整機生產企業的負責人，而實際上，整機生產企業只是他的一個殼。說穿了，他就是液晶屏的“倒爺”，控制著大石鎮很大一部分液晶屏的流入渠道。

　　三星、LG、奇美、友達、索尼……據記者了解，目前國內多數電視機品牌采用的都是韓系液晶屏或者臺系液晶屏，并采用訂貨制。也就是說，韓系或者臺系液晶屏品牌商按照國內客戶的訂單向代工廠下達生產任務，代工廠接到任務安排生產。

　　但現實是，全球液晶面板生產線的良品率都不高，能達到80%就屬不錯。也就是說，代工廠生產線下來的面板至少有20%的次品被淘汰，被淘汰的產品就是B屏。

　　按照規定，這些次品都要被銷毀。但據記者調查發現，代工廠為了減少生產損耗成本，往往會監守自盜，把B屏流出，甚至采用“內部招標”的形式賣出。所謂內部招標，是因為涉及到產權，代工廠并不敢明目張膽地掛牌招標，而是通過關系尋找山寨電視業內人士去投標，搞相對隱秘的內部競爭。

　　這就意味著，投標者不但要有財力，還要在代工廠方面有關系、有資源。

　　陳志遠就在珠三角、長三角多家代工廠安插了眼線。為了保持穩固的合作關系，他甚至每個月都給“眼線”發工資。只要有屏的消息，陳志遠第一時間就會知道。

　　當下新舊年之交，正是液晶屏B屏的“放貨”季節。一個月前，陳志遠就從東莞一家韓國某品牌液晶屏代工廠，通過投標購得5萬多塊B屏，再分銷給大石鎮電子城內沒有能力投標的商戶。他頗為自得地告訴記者，“5萬多塊屏不到半個月時間就被搶光了”。

　　當然，除了代工廠流出的B屏，國內一些電視機生產企業也是B屏的重要流出渠道。因為檢測誤差，他們從韓國品牌商或者臺灣品牌商那里訂的液晶屏里，總會出現少量B屏，為了減少損失，他們也會通過“后門”流出，這些B屏最后也將落入陳志遠們手中。

　　總而言之，這兩部分B屏都屬于新屏。事實上，新屏只是山寨電視采用屏幕中的大部分，另一部分則是二手屏。在“山寨之心”大石鎮，科寶電子城和偉訊電子城的“分工”就涇渭分明，科寶電子城以新屏即B屏批發為主，偉訊電子城則以二手屏批發為主。

　　一方面，陳志遠們從代工廠投標或者從國內品牌商處獲得的屏都是新屏，因為32英寸以下的屏生產廠家越來越少，所以新屏規格尺寸都在32英寸以上。另一方面，市場上對小屏的需求卻依然旺盛，而這種屏只有通過收購舊電視機獲得。

　　收購二手屏是一個耗時又費力的工作，所以只有那些沒有新屏進貨渠道的小商戶才愿意去做。但為了控制二手屏資源進而掌握大部分山寨電視液晶屏的流入渠道，陳志遠們不惜代價從這些小商戶手中收屏。

　　“收回來的舊屏，通過換膜、換LED燈管，處理以后看起來和新屏一樣。”陳志遠告訴記者，往往有時候，“通過用戶檢驗”的舊屏，質量還更扎實。

　　由此一來，掌握了兩種屏的流動關口，即掌握了山寨電視產業鏈含金量最大的一環，陳志遠們有了定價權。而大量的屏掌握在陳志遠這樣的大商戶手中以后，他們再分銷給電子城內的各個小檔口，形成了一個穩定的鏈條，支撐起一個巨大的山寨電視批發市場。

　　因為山寨電視的門檻極低，陳志遠們的生存方式已被越來越多的人模仿。全國各地都開始出現如陳志遠這樣的大商戶，進而在當地形成一個或大或小的山寨電視產業鏈。典型的如距廣州不遠的深圳華強北，大批商戶開始從山寨手機轉向了山寨電視零部件批發。比鄰山寨電視需求市場的四川、貴州等地，也開始擁有自己的“山寨之心”。

　　據記者調查了解，每年流入市場的次品及二手液晶屏，超過200萬張，不但供養著產業鏈上成千上萬的淘金者，還源源不斷地滿足著饑渴的山寨電視市場。

　　渠道瘋長

　　事實上，液晶屏來源和銷售渠道正是山寨互聯網電視商的兩道生命線。不過，相對于上游液晶屏來源渠道的隱秘，山寨電視的下游銷售渠道卻近乎泛濫狀態。大量需求刺激大量淘金者涌入，除了互聯網渠道，在線下，山寨電視銷售渠道也已經如毛細血管一樣在底層市場瘋長。

　　一方面，娛樂場所、餐飲、服務業等公共場所對液晶電視的需求不斷增加。這些特殊需求者更注重對經營成本的控制，即是產品的價格，品牌對他們不具有實際意義。因此，山寨液晶電視就成了這些特殊用戶的首選。另一方面，隨著農村生活水平的提高，農民們希望享受更好的生活，但大品牌液晶電視的價格對他們而言還是較為昂貴，山寨電視的出現則正好彌補了這種落差。

　　內蒙古的老徐，是首批進入大石鎮進貨的外地人之一。他見證了山寨電視渠道的成長，也是這個渠道最普通最普遍的“建設者”。

　　2005年，老徐到廣州出差，在大沙頭市場花1500元買了一臺32英寸的某品牌液晶電視，隨后半年，老徐到廣州出了三次差，先后帶回去了9部電視。他意識到這是一個商機，隨后下海，一路從大沙頭順藤摸瓜找到大石鎮，終于摸到了山寨電視的財路。

　　第一次，老徐進了五十臺液晶電視，迅速被同村的人搶光。隨后老徐又進了一百多臺，開車到遠一點的村子兜售。短短一周時間又被搶光。

　　對山寨電視銷售商來說，農村無疑是一個既可以規避風險又廣袤的市場。后來老徐干脆在縣里搞了一個店，并掛上了三星的牌子，還開著車去附近村鎮宣傳。開業第一年，老徐的店就賣了八百多臺液晶電視，利潤近一百萬元。

　　第二年，三星專賣店進入老徐所在的縣城，把老徐給告了。可老徐不死心，又去大石鎮取經，隨后注冊了一個自己的商標——科利。他做了鋁標，工工整整貼在自己組裝的產品上，還找當地印刷廠做了包裝，把科利介紹為一個意大利品牌。甚至，老徐還挑釁似的把“利科”專賣店開到了三星附近。

　　憑借巨大的價格優勢，在內蒙古這個偏遠縣城里，科利竟硬生生把三星給打敗了。

　　而對老徐們來說，有關取消家電下鄉的政策，更為山寨電視帶來了生存的勇氣——“你不下鄉我下鄉”。越來越多的山寨電視淘金者由此涌入了農村市場。

　　當然，隨著市場越做越大，老徐們的風險意識也越來越強。比如，老徐推出一年保修政策。他告訴記者，這不僅僅為消費者提供保險，更為自己提供保險。在外面貼個商標，在商標完整的情況下才提供保修服務，一旦打開，就不再保修。一般消費者為了保修服務，就不敢拆開，不拆開，就不知道里面零部件是新的還是舊的。

　　不過，老徐也僅僅只敢提供一年的保修服務，他告訴記者，山寨電視的液晶屏多為次品，或者是二手屏，雖然通過零部件更換翻新，但是因為不是原裝，各部分零部件搭配性能都不是很好，往往一年之后就會出現各種問題。以他的經驗評估，第二年出現問題的幾率可能高達百分之三十以上，若保修到第二年，賺取的利潤還不夠用于售后的。還有就是，一些二手屏翻新電視，根本無法提供過長時間的保修，因為很多零部件已經停產，壞了就無法更換。

　　盡管如此，大“心臟”、大市場、大零部件供應渠道、“光明”的發展前景，山寨電視似乎已經天時地利人和占盡。讓人不解的是，誕生至今已歷經十幾年發展，與之前呼風喚雨的山寨手機相比，山寨電視卻始終沒有出現可以叫得響的洗腳上岸的品牌。這個產業也經歷了幾次洗牌，但卻似乎越洗越散。

　　山寨后裔的奮斗

　　暫且讓時間回溯。

　　所有的山寨似乎同出一宗，在山寨互聯網電視領域混跡的這群人，往回追溯十年前，依然是山寨人。據業內人士告訴記者，參與山寨互聯網電視產業鏈的人群主要由三部分構成：一是當年靠做雜牌DVD起家的人；二是以前在廣州市番禺區做游戲機生意的人；三是做組裝液晶顯示器完成原始積累的人。

　　比如陳志遠。2000年之前，陳志遠還在廣州市花都區一個比較知名的DVD品牌工廠打工。后來遇上一批次品零部件處理，陳志遠就和朋友一起接下了這批零部件，在番禺區租了一間民房，組裝成整機，做起了山寨DVD。到2004年的時候，他們發展成一家有五十多名員工的DVD生產企業。但隨著電腦的普及，DVD市場日益狹窄，陳志遠的企業開始走下坡路，于是轉型做起了游戲機、蘋果機等，但同樣因為網吧的興起，這些行業迅速衰落。

　　到了2005年，緣于一個同行帶路，陳志遠才開始做起了山寨電視。

　　提起當初的暴利，陳志遠仍感慨萬千。八九年前，液晶電視還是奢侈品，大多數人對此沒經驗，懂的人不多，弄一個組裝電視扔到正品市場，也可以濫竽充數。往往正規品牌利潤僅20%左右，一個山寨電視就可以做到50%的利潤。然而2008年以后，迫于生存壓力，正品都在降價，山寨產品的利潤也越來越薄，薄利多銷也逐漸成為山寨電視的生存途徑。

　　為了大批量走貨，陳志遠干脆辦了一個電視機組裝廠，拿大批的零部件，自己生產電視，甚至還大膽地貼上了一個韓國知名品牌的標簽。

　　當時走這條路的不僅僅是陳志遠，幾乎一夜之間，日韓大品牌的電視都能在大石鎮找到，很多人加入了做整機的隊伍。

　　隨著日韓品牌風行，消費者的品牌意識越來越強，行業監管越來越嚴格，一些同行屢屢吃官司，陳志遠感知到了風險，遂產生了自己注冊一個商標做品牌的想法。但是還沒起步，陳志遠就感覺到此路艱難。不說國內TCL、長虹等大品牌對市場堅如鐵壁的防守，單單是即將面臨的投入就殊為驚人。比如一個電視機外殼的模具，就要上千萬元，另外，還要大量的廣告宣傳、渠道建設費用，沒有上億元的資金，根本別做電視夢。

　　當時吃螃蟹的人并不在少數，甚至至今，依然有些人抱著電視夢死磕，可是成功者寥寥。在廣州，除了康冠、兆馳兩家企業做出了名堂，大部分曾有意洗腳上岸的山寨電視人都重新跌入了山寨河流中，甚至一蹶不振。

　　陳志遠慶幸自己算醒悟得比較早的。“收心”以后，他不但放棄了做品牌的夢想，還放棄了整機生產，而是整合以前的零部件渠道資源，做起了零部件，后來，又拋棄電源、主板等利潤較低的零部件業務，專攻液晶屏。以至于現在，那些曾經比陳志遠體量還要大的商戶都成了他的分銷商和跟隨者。

　　諸如此類幾次洗牌后，大石鎮也就成為國內山寨電視的零部件集散地，上游對接代工廠液晶企業，下游供應逐漸成形的全國山寨電視銷售渠道。而曾經被這群山寨人寄予洗腳上岸厚望的整機生產，倒成了一種雞肋，被一些游離在行業中的沒有資金沒有資源的人，“撿來”維生。

　　正如記者最初在大石鎮采訪的吳今所說，現在，像他這樣的整機組裝商、整機生產商才是整個山寨電視產業生態鏈上的“最低階層”，沒有能力投標拿屏，只能靠著技術做裝機、下鄉收二手屏、幫忙外地商戶采購套料掙錢。

　　“在大石鎮，一個47英寸的機器裝下來，也就掙五六十塊錢”，“還有一些外地的商戶距離廣州比較遠，為了節省差旅成本，他們會把零部件采購的工作交給我們，讓我們幫助他們采購各種零部件，組成套料，然后負責組裝成整機發貨。這樣的打包生意很辛苦，可每個整機套料采購、裝機做下來，也只能掙到八九十塊錢。”

　　從良夢

　　財富帶來欲望，生長卻不能永遠無序。山寨互聯網電視的從良夢就此凋零了嗎？

　　對于消費者來說，因為山寨互聯網電視規避了政府管理和稅收，同時不用花錢研發產品，又沒有廣告、促銷等費用，再加上成功的成本控制和靈活的分銷手段，導致其終端零售價格往往僅是品牌電視的一半甚至更低。即便冒著遭遇假冒偽劣的風險，消費者也覺得物有所值。

　　而對于山寨電視產業集中地的政府，諸如大石鎮，巨大的市場不但能帶來稅收，還能增加數萬人的就業。他們是否更愿意默認這種有理無據的存在？

　　在多種利益誘惑下，也許你無法想象，假如把大石鎮山寨電視市場搞丟，會是一個什么樣的局面，那些以此為生的蕓蕓眾生又該何去何從？

　　身在其中的山寨人都沒有答案。就算某天，山寨電視將像山寨手機一樣風吹云散，他們也不想知道自己將流落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