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網絡和信息通訊革命的經驗來看，當越來越多的玩家加入游戲后，原本看似遠在天邊的技術應用暴風驟雨般就會加速到來，能源革命極可能也如此，但埃克森美孚還在幻想一切盡在掌握

　　□記者 龔偉同

　　我們對同一個人性格的理解可能會有天壤之別。你可以說他執著，也可以說他固執——成功了是執著，失敗了就是固執；你可以說他靈活，也可以說他優柔寡斷——成功了是靈活，失敗了就是優柔寡斷。對于埃克森美孚，很多人的看法卻很一致：它固執，傲慢，甚至自閉。所以，當它于7月中旬宣布與一家生物技術公司合作進行生物燃料的研發時，不少人都難免驚詫。從這個洛克菲勒石油帝國后裔的身上，人們不難深味出舊時代巨頭們在社會巨變前夕那種摻雜著漠視與惶恐的復雜心態。它們的命運往往也正是在躊躇與彷徨中被決定了。

　　一個理性公司的非理性選擇

　　在外人看來，埃克森美孚的態度轉折顯得很突兀。不久前該公司董事長兼CEO雷克斯·蒂勒森還曾把新能源喻為“水中花”，他只要實實在在的利潤。

　　2008年，埃克森美孚的利潤率達到9.70%，其450億美元的利潤總額不僅創下了該公司的記錄，也創下了全球上市公司的贏利記錄。在一個被石油綁架的經濟社會，利潤其實無非是石油巨頭們唾手可得的高額贖金。不過，這也與該公司理性得近乎冷酷的性格有關。

　　從里到外，埃克森美孚都透露出一股寒氣，公司內部戒備森嚴，其總部給人的感覺仿佛是美國中央情報局。新員工要經過幾年的嚴格考驗，對于員工們所做的任何事情，公司都有指導文件。這種嚴格在投資方面得到最充分的體現。在埃克森美孚，下至10萬美元，上至1億美元以上的投資，都必須經過嚴格審批。也正因如此，就像蒂勒森經常強調的那樣，埃克森美孚往往能在預算范圍內按時完成油氣項目的開發。這種嚴格的紀律加上先進的技術使該公司獲得了石油行業最高的利潤率。

　　嚴格的紀律養成也產生了一個副作用——嚴重的自閉癥。埃克森美孚許多經理人都是在年輕時進去，一待多年，他們往往是在自己人之間相互談論時才會真正覺得自在。蒂勒森并不覺得這有什么不妥。他甚至認為，這有助于該公司繼續超過對手。

　　然而，它自閉得傲慢了，不論市場條件如何，它都想自個兒玩。多年來，埃克森美孚不僅抗拒發展替代能源，而且還不合時宜地宣稱化石燃料并非導致全球氣候變化的主要原因，甚至還資助了相關的“反潮流”科學研究團體，直到2007年才終止了與這些團體的聯系。在人們的印象中，除了“頑固”和“貪婪”，人們似乎找不出更合適的詞來形容這條以石油為食的肥碩之蟲。

　　一直以來，埃克森美孚在發展替代能源方面極其保守。蒂勒森比其前任雷蒙德有所進步，他承認化石燃料終會被替代，風能、核能等將對全球能源需求做出重大貢獻，但他強調，那是數十年之后的事，2030年之前石油和天然氣仍將滿足全球能源需求的60%，戲劇性的轉變要到2050年之后才會出現。按照該公司的預測，到2030年包括風能、太陽能和生物燃料在內的再生能源只能提供全球能源需求的2%。正是基于這樣一種形勢判斷，2008年，該公司投資260億美元用于石油和天然氣的開發，外加320億美元用于股票回購，而用于再生能源研究的資金僅400萬美元。顯然，它不希望冒險去追隨革命。

　　生活總是充滿悖論。約翰·洛克菲勒曾說：“我厭惡那些把商場視為賭場的人，但我不拒絕冒險精神，因為我懂得一個法則：風險越高，收益越大。”為了控制風險，埃克森美孚卻陷入了另一個更大的風險之中。

　　近年來，該公司的石油儲量和產量都呈下降之勢。2001年，前CEO雷蒙德表示到2005年要將日產量從當時的425萬桶增加到500萬桶，但實際上其產量不升反降，2006年其日產量降至423萬桶，2007年為418萬桶，2008年進一步降至392萬桶。在儲量方面，目前埃克森美孚擁有的已探明儲量為228億桶，油和氣差不多各占一半，但大量未開采的石油都位于開采難度很大的深海，大部分未來開采的天然氣則是所謂的“酸性天然氣”，即含有有毒化學物質且去除成本很高的天然氣。

　　常識告訴我們，地球上的石油是不可再生的，總有一天會枯竭。即使埃克森美孚有幸高壽，那么石油枯竭的那天也就是其壽命的終結。它并非不知道這一點。

　　大變局

　　透過沉重的鐵門，光榮孤立的埃克森美孚似乎終于察覺到了暴風雨來臨前的狂躁，并開始探出頭去，準備適應正在變化的世界。

　　在就埃克森美孚開展生物燃料研發一事發表評論時，美國得克薩斯大學能源專家邁克爾·韋伯說：“我認為他們看到了未來幾十年能源系統將要發生的變化。顯而易見，今后30年能源領域的情況將與現在截然不同。他們是一家能源公司，必須未雨綢繆。”

　　埃克森美孚已經不得不改變了。“森林”正在消失，只有解放雙手，直立起來，它才能適應新的環境，實現從猿到人的演化。

　　包括中國、美國以及歐盟27國在內的許多經濟體，都提出要大力發展再生能源。在美國，埃克森美孚遇到了巨大的壓力。奧巴馬在競選期間數十次提到了美國石油巨頭，特別是埃克森美孚，但沒有一次是說好話，他屢次批評該公司是掠奪者，不會輕易放棄從石油中獲取的巨額利潤。奧巴馬指出，美國過度依賴于石油尤其是外國石油，而造成這種情況的主要原因在于那些大石油公司，特別是埃克森美孚。為此，他提出上任后要將美國再生能源的產量到2012年增加一倍。

　　在奧巴馬競選期間，埃克森美孚對奧巴馬綠色能源戰略嗤之以鼻。蒂勒森在一次演講中曾語帶嘲諷地說：“我們還是現實點吧，別再自欺欺人了！”但讓埃克森美孚始料不及的是，美國人選擇了呼喚變革的奧巴馬。奧巴馬上臺后便開始著手實施能源轉型計劃。其內閣中有多位積極主張發展替代能源的官員，包括能源部長朱棣文。奧巴馬還要求大幅削減美國從中東和委內瑞拉的石油進口。姑且不論這是否現實，可以肯定的是，美國的轉變不僅會深刻影響其本國的能源戰略，還會改變整個世界經濟秩序甚至政治秩序，埃克森美孚將不可避免地受到沖擊。

　　像所有舊世界的既得利益者一樣，埃克森美孚想極力保持現狀。不過也應看到，這家頑固的公司同時也足夠理性，它所考慮的可能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復雜。對于清潔能源，埃克森美孚看到了混亂，也目睹了先行者的悲慘下場。安然公司就是前車之鑒。安然許多“綠色計劃”無一能贏利，其所投資的風電、太陽能項目基本以失敗告終。因此，面對新一輪的綠色能源熱潮，埃克森美孚不為所動——它看到的更多的是風險。

　　但是，還有比此更大的風險。一個多世紀之前，約翰·洛克菲勒就認識到，成功企業必須堅持其核心能力，避開依賴于特殊政府喜好的利潤點。這次，政治喜好卻是埃克森美孚不得不逾越的障礙。它已被視為變革潮流的頑固反對者，成為公眾眼中的“壞孩子”。而一旦美國經濟有了掙脫石油巨頭綁架的決心和勇氣，終有一天石油巨頭們會被棄如敝屣，那也將是它們悲慘日子的開始。無數的商業事實告訴我們，當社會系統轉向時，抗拒改變的企業將會面臨原以為不會出現的商業風險。據IBM商業價值研究院預測，到2020年全球汽車中只有65%是汽油汽車，而目前該比例為95%。這將對全球石油需求產生重大影響，原來依托石油構建起來的經濟體系將不可避免地要被打破重構。

　　洛克菲勒家族已經察覺到了這種風險，并行動起來向埃克森美孚施壓。2008年5月，洛克菲勒家族7名成員首次在埃克森美孚股東年會上公開批評該公司，呼吁它改弦更張。他們還提交了一份關于實行CEO與董事長二職分離的提案，由支持再生能源的人士擔任董事長。然而，提案遭到了否決。今年，洛克菲勒家族再次出席股東年會，并警告說如果該公司不把目光從化石燃料中移開，它將無法生存下去。約翰·洛克菲勒的玄孫女尼瓦·洛克菲勒·古德溫目前擔任塔夫斯大學全球發展與環境研究所所長，她指出，新技術的發展極可能會使人類社會減少對石油和天然氣的依賴，如果埃克森美孚繼續對新技術拒之千里，最終它將反受其害。

　　在該公司態度轉變的背后，很顯然，洛克菲勒家族不同尋常的行動起到了作用，盡管我們并不知道這種影響能有多大。

　　通往新體系的橋

　　埃克森美孚的雙眼并不總是閉著。1970年代石油危機后，它曾經試圖發展核電，并成立了一個核能和再生能源部，負責人恰恰是現任CEO蒂勒森。后來，該部門被取消。另外，它還曾進行過氫燃料電池的開發。

　　不過，這一切最終都讓位于技術改良主義。埃克森美孚希望立足于改進現有技術，從而降低化石燃料燃燒時產生的溫室氣體。早在2005年之前，埃克森美孚就與通用電氣和豐田等共同投資2.25億美元，在斯坦福大學開展一個長達10年的全球氣候及能源研究項目。該項目的研究重點是有助于化石燃料進行清潔燃燒的技術以及二氧化碳處理技術。埃克森美孚還開發出一種名為受控冷凍區(CFZ)的工藝。該工藝是將二氧化碳先凍析出來，然后再融化，并脫除天然氣中的硫化氫等其他成分。埃克森美孚2008年投資1億多美元在美國懷俄明州修建了一個受控冷凍區工藝示范廠。

　　歷史不會勻速地在改良軌道上進化。發展生物燃料的決定表明，埃克森美孚已發現技術改良主義的內在缺陷。它也要“投降革命”了。那么，它為何會選擇生物燃料呢？

　　與埃克森美孚相比，其他石油巨頭投身革命的時間更早，也更積極，側重點也不盡相同。BP公司2000—2005年投資約5億美元于太陽能，3億美元于風能；道達爾則正在向一家電力公司轉變，發展包括核電、太陽能發電、風電、海洋能發電等在內的業務；殼牌自1999年后大約投資了15億美元開展再生能源業務，其中大部分是太陽能和風能，它入股了11個風電項目，在全球的風能發電量為1100兆瓦。2009年3月，殼牌重新定位，調整其再生能源戰略，把重點放在生物燃料上，退出了在風能、太陽能的所有新投資。殼牌認為，生物燃料與現有業務更加適應。

　　埃克森美孚的考慮與殼牌不謀而合。埃克森美孚研究與工程設計公司研發副總裁表示，光合藻類在養殖時只需要陽光和二氧化碳，不需要淡水和占用耕地。更重要的是，光合藻類的潛在產油量高，而且不需要巨額的基礎設施投資，其生產出的燃料能在現有煉油廠進行加工。顯然，埃克森美孚依然沒有跳出改良的思維。它希望找到某種東西，使它能從舊體系平穩過渡到新體系中。

　　除了埃克森美孚及殼牌，雪佛龍、BP等公司也都看好生物燃料。其中，雪佛龍2008年與一家小公司達成合作協議，開發藻類燃料。一些人認為，埃克森的加入有利于促進生物燃料的商業化。但是在該領域，埃克森美孚并不像在石油化工方面那樣擁有優勢，革命性的技術可能來自于從未涉足石油的創新者。

　　根據埃克森與“合成基因”公司(SGI)達成的協議，SGI公司主要負責開發養殖大量轉基因藻類并將他們轉化為生物燃料，埃克森美孚則在項目的不同階段派出工程師和科學家，解決諸如提高藻類產量和生產最終產品的問題。可以看出，埃克森并不掌握其中的核心技術，處于主導地位的是生物技術公司。SGI正在研究一系列的轉基因藻類，其設想是讓藻類源源不斷地產出原油，而不是把藻類收割后轉化為油。除了與SGI合作，今年埃克森美孚還收購了一家藻類能源公司。不過，埃克森美孚也表示，至少需要10年時間才能讓政府批準其轉基因藻類及實現商業化生產。

　　從網絡和信息通訊革命的經驗來看，當越來越多的玩家加入游戲后，原本看似遠在天邊的技術應用暴風驟雨般就會加速到來，能源革命極可能也如此。我們做好心理準備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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