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民間借貸這場亂局中,游戲規則并不明確,出千使詐的未必遂愿,見招拆招的也可能防不勝防。都說自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其實那踏空的一腳從來都不偶然……
□文/梓 桐
“孔三思”遇到“及時雨”
在珠三角經商近20年、富甲一方的孔桂有一向以謹慎聞名,綽號“孔三思”,顧名思義凡事都三思而后行,而且留有三步后招。在其他房產老板紛紛開始多元化經營想做大做強時,孔老板的貴友集團仍兢兢業業地在圈地、蓋房子。那些曾笑他難成大事的老板,直到因為分心其他生意弄得狼狽不堪甚至垮臺之際,才想起贊孔老板一聲“有遠見。”
不料,孔桂有在近天命之年,本已觸碰到自如與自由感覺的他,還是與一場漫長的噩夢不期而遇。
3年前,貴友集團準備拿下平東區步行街改造的大項目。以孔桂有的威望、實力與人脈,此項目非貴友莫屬。所需資金8000萬元,孔桂有盤算了一下,缺口在3000萬元左右。貴友集團的資產有7個億,應該不成問題,可當時孔桂有因為另兩個項目拖了后腿,他也不敢把所有流動資金都砸進去。怎么辦?只能按當地流行的做法:民間借貸。
孔桂有本找的是自己的老戰友劉東,但正在做一個大項目的劉東手頭也緊,又給他介紹了一個人,說此人與銀行很熟,能量頗大,問是否接觸一下。于是孔桂有認識了馬顏和華娜娜夫婦。
初次見面就有好感。馬顏感覺是那種堅持規矩、不易通融的人。這也好,大家都講規矩好辦事。而馬太太華娜娜則一派知書達理。當然,第一次見面沒有談正事,天南地北地聊,彼此留下了好印象。一個星期后,雙方正式商談。
馬顏主動提出,按行價,報酬為10%。孔桂有知道行情,覺得馬、華二人不貪心,懂得規矩。
這時馬顏又說借的金額太少了,要么借兩三個億,要么不借。孔桂有聽出他的意思,人家手頭的大買賣不止一樁兩樁,不想做小買賣。
一見孔桂有面有難色,華娜娜建議:“孔大哥,現今的情況是,想借還借不到呢,哪里有愁錢多了的?”孔桂有一想也是,三億就三億,讓錢生錢是商人的本行嘛。
在進入實質性談判時,馬顏提出的第一個要求是要一個股東身份。這讓孔桂有警惕起來,腰板下意識地挺了挺。馬顏解釋說:“廣東許多老板不都是這樣操作的嗎?股東身份純粹是為了融資時名正言順,如果不是公司股東,而是以老板的朋友身份幫忙融資,即使在銀行有很鐵的關系,也過不了風險控制那一關,那是硬碰硬的關口。”孔桂有覺得有道理。要一個股東身份不難,貴友集團是家族企業,孔桂有占69%,太太占31%。
孔桂有叫上太太和公司會計,與馬顏夫婦趕制了轉讓股權的文件。孔桂有轉出19%的股份,太太轉出11%。如此,馬顏成為貴友集團占30%的股東,并掛上董事副經理的職務。
孔桂有當然有自己精細的地方。他要馬顏在合約上注明轉讓股權的文件是假的,沒有實際付款,只做融資之用。孔桂有和顏悅色地解釋:“老兄,這和人品、信任無關,這是商場規矩,不按規矩來的事,我是不敢做的,太太也不會答應的。還是謹慎點好啊。”孔太太在旁邊夫唱婦隨地點頭。馬顏便照辦了,還在孔桂有的堅持下按上了手印。
第二天一早,這些材料就送到市里登記了。
伏筆處處
股權轉讓手續辦完后,馬顏夫婦老家那邊突然出了點事情,夫妻倆回了山東。任孔桂有又急又氣,人家只一如既往地有修養地道著歉,有時候反讓孔桂有為自己的急躁不好意思起來。
兩周后,人回來了,雙方開始談“好處費”。孔桂有的意思是貸款一到賬,就按10%的比例給付。馬顏不同意,說好多人都是說話不兌現,要求先寫借條,說這也是他們這一行的行規。
孔桂有笑了:“你手里有我寫的借條,我卻拿不到貸款怎么辦?”只見華娜娜端起茶碗,蹺著蘭花指,用茶蓋趕水面的浮末:“孔大哥啊,我們敢這么做嗎?我們能那么做嗎?除非我們只做你這一單生意,從此不在場面上混了,可是,那成本不是太大了嗎?3個億,對我們而言,一般般吧。”孔桂有又不好意思起來。
馬顏便開始在紙上算數,他走筆很快,迅速把報酬拆成數額不等的7份,總計2967萬元,又親筆寫下7張借條,讓孔桂有照抄。孔桂有發現收款人都是華娜娜。馬顏解釋說夫妻本為一體,財產不分家,而且真正有錢的是老婆,她哥哥華國良在新加坡和香港地區都開有公司。
當孔桂有把7張借條交給馬顏時,馬顏提出了新的要求,說借條只是一張紙,萬一兌現不了,有何用?你最好開支票給我,到時可以直接憑支票拿錢。
不行!孔桂有干脆地拒絕了。寧愿不做,也不開支票,這是底線。這回華娜娜沒有說話。
寫了借條的第三天,孔桂有收到華娜娜打來的537萬元“貸款”。此后半個多月,孔桂有又陸續收到幾筆“貸款”,每收到錢就打一次收款憑據,與高利貸的慣例一樣,馬顏夫婦事先都從中額外抽走了高額利息:某日,孔桂有開出100萬元收款憑據,實際收款70萬元;某日,開出100萬元收款憑據,實際收到70萬元……這樣,孔桂有實際拿到852.5萬元“貸款”,而馬顏夫婦手里又多了孔桂有親自寫下的總額1085萬元的5張收款憑據。
目前,馬顏夫婦只拿到了部分利息,好處費并沒有兌現。再說孔桂有,雖然離3個億差得懸遠,但錢在一筆一筆地過來,這一切都在向他證明:錢到賬是沒有問題的。
這天,馬顏、華娜娜約見孔桂有,地點還是老地方文華茶樓。馬顏提出,下一筆錢即將到賬,有5800萬元,提出要兌現之前談好的好處費,用支票支付。馬顏已根據拆分的數額擬好3張支票的額度。
孔桂有遲遲下不了筆。華娜娜說:“老孔啊,我這里已經800多萬元到你賬上了,還有什么問題嗎?難道還不值得你相信嗎?要多少才值得你相信呢?”
孔桂有有點理虧地說:“馬太太,不是那個意思……”華娜娜站了起來,對馬顏說:“咱們走吧,給老孔一點時間,畢竟,對他而言,這是大事,老孔也應該和家里人、手下人商量一下。”然后又轉向孔桂有:“老孔,不要急著作決定,三思而后行。我們失陪了啊。”
噩夢開始
馬顏夫婦這一去又是一個星期沒露面,而且手機不通,短信不回。而平東區步行街改造項目催著資金到位,一次比一次急。再一次與馬顏夫婦見面時,孔桂有的心理防線已后退了一大步。
這一回,馬顏、華娜娜順利拿到遠期支票,孔桂有換回了之前開具的部分好處費借條。前面借條的收款人一直是華娜娜,這回支票收款方卻是南方某市某投資有限公司和某實業有限公司。馬顏的解釋是:這兩家公司都是他的,寫公司名稱只是為了方便過賬。當初馬顏要求把他寫的草稿紙用碎紙機碎掉,但孔桂有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都偷偷保留了下來,也許以后用得著,他想。
此時,馬顏、華娜娜手里還握有孔桂有開出的4張好處費借條、5張收款憑據,3張支票(好處費),金額共計3000多萬元。
可是接下來,這筆5800萬元,來了個80萬元和65萬元(抽走30%利息后),就再也沒有下文。
孔桂有一再電話催促,終于談到不歡而散。
孔桂有正考慮著要不要請律師,這邊馬顏、華娜娜卻先出手了。
馬顏到地區房管所出具了一個聲明,自稱是貴友集團30%股權的股東,“任何聲明人不在場的行為,均不代表聲明人,請貴單位不予辦理。”孔桂有被這個消息驚得差點摔了茶杯。
要知道,貴友集團以前的所有貸款基本都是靠抵押房產,如果房管所采納了馬顏的聲明,就等于斷了貴友集團的融資渠道。“又不是有世仇,竟然下這樣的狠手!”孔桂有恨得咬牙切齒。他確定了,這兩人是一對騙子!
孔桂有風風火火找來律師,幸虧他在擬股權轉讓時留了一手。由于證據齊全,最終法院判決將馬顏的股東身份剔除。
股東案贏了,更多的官司卻滾滾而來。
官司不斷
就在孔桂有應付股東案的時候,東平區步行街改造項目已落入他人之手。孔桂有已顧不得也做不下來了,因為接下來的事情讓他一次次目瞪口呆。
一個月后,華娜娜拿著余下的4張借條,向當地中級人民法院起訴,要孔桂有還“借款”,并加上該款項的高額利息。她還向法院提出申請,查封貴友集團在平東區步行街A、B棟的部分房產和貴友集團400萬元存款。
收到法院的應訴通知書,孔桂有氣憤之極,你不仁莫怪我不義,他立即到市公安局報案。警方以詐騙嫌疑犯的名義,將馬顏抓獲。孔桂有似乎小勝了一局。但因證據不足,馬顏還是恢復了自由。
最讓孔桂有大跌眼鏡的是,第一件案子開庭,雙方律師當庭對質,孔桂有的律師才發現,雙進雙出、恩愛有加的馬顏夫婦在與孔桂有接觸前的兩個月已登記離婚!之后的官司,華娜娜以“和前夫無甚聯系”為由,時不時拒絕出庭,令很多細節模糊不清,孔桂有更是有苦難言。
案件越來越復雜,越來越稀奇古怪,越來越出人意料。
孔桂有白紙黑字寫下的4張借條、3張支票,外加5張收款憑據,落在馬顏、華娜娜手中,成為可以任意抽取組合起訴的證據。到第二年,積累到孔桂有的律師手頭的案子已使他應接不暇,孔桂有不得不擴大律師團隊。
源源不斷的官司,從南方打到北方,從沿海打到中原。
由于遠期支票可以轉讓,3張支票被華娜娜經過多次轉讓,到達不同的企業或個人手中。這些企業和個人在不同的地區紛紛起訴孔桂有。馬顏和華娜娜根本不出面了。
讓人覺得蹊蹺的是,案件原告各不相同,但起訴狀除了名稱、數額、日期等事實不一樣外,格式、表述完全相同。種種跡象都指向了隱身幕后的馬顏和華娜娜。
經久不息的起訴,讓孔桂有發現,法院既不會收走這些支票和借條,也不會認定它們無效,所以這些單據可以不斷地、有效地轉讓。據統計,部分支票已被拿去重復起訴達5次。
孔桂有成了救火隊隊長,南來北往,風雨兼程,按倒葫蘆瓢又起。
無路可退
時間就這樣流走了3年。
雖然還沒有一個案件敗訴,但糾纏3年的官司,已讓孔桂有不堪重負。官司沒有結束,按照法律規定的訴訟保全制度,查封已經開始執行。
讓孔桂有心頭一陣陣發涼的是,對他的查封是如此地“巧妙”。
比如,根據某市家具有限公司的申請,法院查封了貴友集團在平東區步行街的5處房產。奇特的是,同一個案子,查封的地方卻分別位于步行街的C、D、E、F、G共5棟,查封面積最少的只有40平方米,最多的也不超過130平方米。
在不同的商業圈,從A棟到G棟所有棟樓,從最低的地下室到最高的6樓,盡管原告各不相同,封的手段卻如同一盤精妙布局的棋,樓棟被不斷分點蠶食。
孔桂有的律師分析,查封后就不能轉讓,不能抵押,沒被查封的零碎樓層的布局已經被瓜分割裂更是無人問津,這樣對方就可以阻斷孔桂有的融資渠道,迫其就范。貴友集團經過20多年奮斗,資產有7個億呀!活生生一塊大肥肉。
孔桂有的律師對查封提出質疑,法院遲遲沒有回應。
對方的進逼并沒有停止。
某日,法院又根據華娜娜的申請,查封了入駐平東區步行街的國美電器、好又多、肯德基等知名商戶的租金。商戶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紛紛跑來問孔桂有情況。但孔桂有怎么跟他們解釋都沒用,他們認為貴友集團的信譽不行了,貴有集團有大麻煩了。部分商戶因此而撤出。孔桂有所有的融資渠道徹底斷了。
接著,新一輪的官司又開始了。原本信賴孔桂有的銀行和合作伙伴,開始找上門來。認識馬顏、華娜娜之前,孔桂有共欠幾家銀行共1.3億元的債務,以貴友集團良好的信譽與龐大的資產,這些債務本可以輕松還掉。但官司纏身后,孔桂有沒了借款渠道,還債成了難題。
孔桂有一次次向銀行訴苦,最終幾家銀行都同意再“通融”一段時間。但這種通融,也不是免費的午餐,需要辦理手續,即“借新還舊”。這樣又產生了一大筆“過橋費”。
陷入困境的孔桂有,發現人情也開始變味。孔桂有扶持過的一位本地富豪,因為擔心自己1000多萬元的債務收不回,向法院提起了訴訟。
孔桂有一遍遍回過頭思考,覺得真是荒謬,貴友集團為這場融資付出的代價早已經超過1個億,而自己本來只想借3000萬元。
誰是贏家?
客觀來說,馬顏、華娜娜也沒有撈到好處,他們借給孔桂有近千萬元的借款,只不過得了幾百萬元的利息,后來官司不斷,孔桂有零零星星還了部分本金,但大部分錢還是沒有著落。
有人分析,馬顏“夫婦”事先精心策劃詐騙,欲以小錢博大錢。在雙方反目后又試圖以訴訟向孔桂有施壓,沒想到孔桂有并沒有輕易就范,對方連本金和收益也沒有收回,于是,魚死網破的局面就此拉開。這是馬顏“夫婦”不再露面的原因。
深陷訴訟泥潭的孔桂有忙于通過司法渠道解除查封,重新打開融資渠道。3年煎熬,孔桂有身心疲憊,疲憊得不再恨馬顏“夫婦”了。
他迅速老下來,再也挺不直腰,也像所有老人一樣念叨個不停。仔細聽,他在說自己希望不同的法院能夠互通信息獲知全貌,希望司法能夠有一個避免惡意訴訟的制度,希望警方能夠再度介入調查,希望再沒有人會踏入這樣一個兇險的融資陷阱。
他還希望,在了結這件事后就退休,和這幾年擔驚受怕的家人一起過過平靜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