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輕一拽,一張巨大的親情之網便浮出水面,這張網從來不曾消失,只不過它潛在日子深處,藏在神經最敏感的區域……
□文/林 悅
與退休綜合征約法三章
李小軍的新公司騰躍商貿終于開張大吉,哥兒幾個請了舞獅隊,鑼鼓喧天,好不熱鬧。照他的話,這是遵循小平同志的指示:膽子再放大一點兒,腳步再邁快一點兒。說時,他手微微抖著伸到老爸李天行面前。
“我看你這步子要邁到太平洋去!”老爺子瞪著眼,一揚手把存折拍到他手里,嘴里咕噥著,“小心嗆水。”
拿人不一定手短,但吃人一定嘴軟。李小軍心想:瞎操心!臉上卻還是一副嬉皮笑臉。怪只怪自己以前做生意蝕了本,腦門便貼了標簽,一輩子拿不掉。
起步資金東拼西湊,已經到手,李小軍卻放心不下。最初是以當顧問為餌,說服老爸李天行拿出老底。如今真要兌現承諾,憑老爺子那國有企業退休干部的熱情,怕是誰都受不了。
“爸,您看,我也不能白拿您的錢。”李小軍一面說著,一面給老爺子倒茶。十平方米不到的總經理辦公室里,氣場陡然升溫,“真叫您入股,也有風險。我想了想,還是算借我的,一年后比銀行利息高兩個點返給您。”
“咚”一聲,李天行把茶杯重重擱下:“小兔崽子,當你老爸放高利貸的啊?!”
“我這不是怕您老人家吃虧嗎?”
“這說什么話呢,你老爸是跟兒子計較的人嗎?錢不用急著還,就當我入股了。”
李小軍還想說什么,被老爸一個手勢擋了回去。
“你之前不是說讓我當顧問么?我明兒就來上班。”老爺子說完,大搖大擺往外走。
李小軍看著老人矍鑠的背影,頭皮一陣發麻——請個太上皇來看著自己,這到底圖什么啊?
在老爸那里碰了壁不甘心,李小軍跑到老媽面前訴苦,想讓她對其勸降。
“這顧問可是技術性的活兒,費腦力。再說,他動不動就罵人打人的架勢,我在公司還有什么威信可言?”
李媽媽想:老伴兒退休多年,以前在廠里對著上百號人呼來喝去,現在在家只能對自己一人發號施令,凄凄艾艾,怕要憋出毛病,便反過來勸兒子。先約法三章,再隨便給他個接電話收信件的活兒也成。“反正又不花錢的,上哪兒找這種好事?”
李天行勉為其難跟兒子約法三章:第一,不許隨便罵人;第二,不許隨便打人(包括削頭之類的身體接觸);第三,對公司所有事務只有建議權,沒有決策權。白紙黑字,簽字畫押。李天行頓時覺得自己成了楊白勞,“顧問”的光環漸漸暗淡下來。
過氣的定海神針
李“顧問”晚了一個星期到崗,據說是上圖書館查資料去了,既然要當顧問,自己肚子里必先有貨。他坐在靠墻角的地方,很不起眼。有同事小聲議論。
“哪來的老頭?”
“聽說是李總的爸爸,太上皇呢。”
“一把年紀,不在家里享清福,跑到公司來做什么?”
話飄到李天行耳朵里,他面不改色心不跳。這些小姑娘懂什么?
兒子小軍性子野,凡事好沖動,容易犯錯誤。他非往這辦公室還不如家里客廳大的公司鉆,并不是心疼那十萬銀子,而是心疼兒子。瞧瞧上次做生意的失敗經歷。一個廠子他都管過,這個小攤點有他在,必然得了定海神針一般——穩當。
李天行這顆定海神針盡職盡責,每天定在辦公室里8小時,除了接電話,收發信件,還架著厚厚的老光眼鏡,在一堆大大小小的書本里摸索,什么《創新與企業家精神》、《哈佛管理制度全集》、《如何進行客戶管理》……看得小年輕們直感嘆:公司怎么出了這么一個博學的老學究?
騰躍公司做的不過是建材生意,一個秘書可以身兼行政、人事和財務數職,剩下大都是些業務員,成天東跑西跑,不著地兒。李天行覺得這公司沒個公司樣,員工精神面貌太差,平時不見人,一見人影,不是喝得七葷八素東倒西歪,就是賊眉鼠眼,拿著一堆發票來找李總簽字報賬。特別是那個大牛,流里流氣,見面也不跟其他人一樣叫“李廠長”,張口閉口“老爺子”,活像使喚自家親爹。
“小軍,我怎么看那群業務員都不大對勁兒啊,成天吃吃喝喝賊頭賊腦。”回到家,李天行語重心長地教育起兒子來。
李小軍打了個酒嗝,胃里翻江倒海,他艱難地直起身子,像好朋友一樣拍拍老爸的肩膀:“爸,吃喝就是談工作啊。小平同志說了,不管黑貓白貓,只要捉住老鼠就是好貓!只要他們能給公司帶來生意,管他長得像吳孟達還是劉德華啊!”他站起身,跌跌撞撞地用手在空氣中比劃出宏偉藍圖,“今年我的目標是50萬,明年趕超100萬!”
“行了,什么吳孟達、劉德華,亂七八糟。喝酒和工作怎么就不能分開?”李天行一把打落兒子揮舞著的雙手,對方又重重跌坐到沙發上。
“要是貓就好了,只怕是偷米偷糧的老鼠。我說,你真得好好管管……”話還沒完,小軍已經鼾聲如雷,李天行無奈地搖搖頭。
那天晚上,李天行輾轉反側,怎么也睡不著,終于爬起來,坐到書桌前,奮筆疾書……
第二天,一份《關于公司合理化管理的建議》擺在李小軍的辦公桌上。10多頁的手寫稿,李總哭笑不得,勉強收下:“行了,爸,我有空看看。”
老李還站在面前不肯走。
“我有空閱讀一下。”他把“閱讀”兩個字說得鏗鏘有力,又做出要打電話的樣子,老爸這才放心地退下。
一個星期過去了,沒什么動靜。李天行找到兒子詢問報告的事,李小軍推托太忙,沒時間看,便又把頭埋在一堆報表里。
李天行覺得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以前都是別人寫報告給他,現在反過來了,他寫報告給兒子,并且還求他看。得,要發揮余熱,要燦爛,人家連陽光都不給你!他一氣之下,稱身體不適,不來上班了。
到底誰才是老江湖?
老爸一離開,李小軍整個松了一口氣。
那份報告他瞟過兩眼,全是老革命腔調加舶來主義,什么“客戶走訪記錄”,“費用審批流程標準化”,他覺得幼稚可笑——若真這么一板一眼管下去,誰還有精力去跑業務?畢竟是國企出身,不懂江湖,但又不好正面打擊,只能說沒看。同時他又不得不佩服老爸精力之充沛,學習熱情之高漲。他有些后悔當初拿了那十萬塊錢,正愁著以后怎么應付老爸那無時無刻不盯在他身上的克格勃一樣的眼睛,老爺子卻突然自動消失了。天助我也!
李天行在家里呆了一個星期,李小軍每天早出晚歸,父子倆沒什么碰面的機會。本來以為用這種無聲的抗議來引起兒子重視,沒想到等于自動隱形,他更氣不過了。
“我那本《哈佛管理制度全集》看到沒?”他朝老伴大聲問話。
李媽媽看他在家里又憋得像渾身長了虱子,只冷冷的搖搖頭。
“這么厚,藍色封面,沒看到?”李天行一面用手比劃著,一面把沙發墊子搬來搬去,結果依然是對牛彈琴。
“對了,在公司里放著呢!”他一拍腦門,假裝驚喜的樣子,披上一件淺褐色羊毛開衫,匆匆出了門。
李天行一到騰躍,又看見那個大牛,鬼鬼祟祟地竄進總經理辦公室。臭小子,一看那樣兒準沒好事,他心里暗自罵著,便向自己座位走去。路過小軍辦公室的時候,門虛掩著,他不禁偷偷聽得兩句。
“上次塞的紅包太小,咱們的水泥可是不合格的。”
“什么!再加2萬?!當我這兒是銀行啊!”小軍壓低聲音,卻抑制不住地驚叫起來。
憑借多年斗智斗勇的實戰經驗,老李覺得要沉住氣,他輕手輕腳走開,去取那本藍皮書。
兩個年輕人咕噥著走出來,到出納那里支了錢,便趕著投胎一樣跑了。整個過程,躲在角落里的李天行看得一清二楚。
當天晚上,李小軍醉醺醺地踏進家門,屁股還沒坐熱,老爸就開始審問。
“今天你是不是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李天行兩手背在身后,迅速地來回踱著步。
兒子一看,跟老特務審共黨一樣,心里膩歪了:“我有什么見不得人的?又沒偷,又沒搶。”
“你那些事我還不知道?不合格的水泥想要賣出去,給人塞了幾萬塊吧?”他不好意思說這些是偷聽來的,怕被看成卑鄙小人。
一聽這話,李小軍酒氣全無——本以為神鬼不知的事啊!他顧不得想來龍去脈,只不耐煩道:“爸,這些都是生意經,大家都這樣。有什么大不了的?”
“有什么大不了的?!”還沒等他說完,李天行已經劈頭蓋臉教訓起來,“那水泥是干什么的?是蓋房子的,蓋房子要住人。小兔崽子,人命關天的事你都敢開玩笑!吃了豹子膽了!”
“我怎么了?就圖有點兒錢賺,我有什么錯啊!我不這樣,人家也會這樣!”小軍不服,一腳從沙發上跳起來,立在老爸面前,足足比對方高出半個頭。
“別忘了,這是我的公司,你沒有決策權!”他趁著這股居高臨下的氣勢,要徹底把老爸打壓下去。
李天行一時氣背,捂著胸口,聲音變得平緩而堅定;“我在公司沒有決策權,在這個家里還是有的。你要是一天不停止這害人的勾當,我就一天不認你這個兒子!”
話,一出口,像離弦的箭,把李小軍逼到死角。他已經無路可退,只好奪門而出。
出來混總是要還的
兩個月后,東窗事發。水泥交易的經手人因另一樁買賣被告發,案子正在調查中。李小軍擔心自家公司的事被牽扯出來,惴惴不安。
“給錢的時候沒有外人在,只要我們死不承認,這也是死無對證的事情啊。”大牛寬慰道。
李小軍使勁兒地一根接一根地抽煙,默不作聲。他琢磨著自己為什么那么背運呢?
以前開餐館,左鄰右舍的同行們都喜歡用打蔫的菜葉和帶淋巴結的邊角肉,他堅持買新鮮蔬菜和上好的里脊肉做原料,結果成本太高,沒了利潤空間。外加菜品無特色,生意清淡,一兩年下來,虧了一筆,只好關門。他的餐飲王國之夢從此破滅。
現在好不容易開了個商貿公司,倒起建材。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訓,徹徹底底摸著潛規則過河,結果一個大浪打來,眼看要把他的夢想之船掀翻。
“說不準過兩天派出所的人就要上門調查,我看,先躲一躲為妙。”大牛還在替他拿主意。
李小軍還是沒表態。
他買了些老年人服用的保健品,大包小包提回家。剛一進門,聽到里屋老兩口對話。
老爸一邊指揮著老媽給自己抓背,一邊念叨著:“這個臭小子,長本事了!家也不回,在外邊兒無法無天了。”
“父子倆有什么隔夜仇的?以后他回來,說兩句就算了。”
“這邊這邊!”李天行突然提高嗓門,“哼,說兩句?!他要是不當面給我認錯,我就不認他這個兒子。”
李小軍再也聽不下去,紅著臉,輕輕把東西放在門口,轉身離開。
聽到門外有動靜,李天行連忙起身去開門,卻見一堆禮品擱在門口。
“哎呀,是小軍回來啦!”李媽媽喜出望外,提起禮品,“肯定是不好意思見你,這不,偷偷買了東西來認錯。快,收好吧。”
李天行斜眼望了一眼那些五顏六色的紙盒子和玻璃罐子,伸手去接,嘴里卻朝老太婆嘀咕著:“這個小兔崽子,我可是看在你的面上,氣才消了。”
李小軍埋頭躲進電梯,他的行李很輕,但雙肩卻有點耷拉。走到樓下,他忍不住往6樓的窗口看了一眼。
滴滴滴,一條短信——“小軍,今晚回家吃飯不?”。看著這條短信,李天行帶著老花鏡一板一眼發短信的情景,無比清晰。輕輕一拽,一張巨大的親情之網浮出水面,這張網從來不曾消失,只不過它潛在日子深處,藏在神經最敏感的區域,一有風吹草動,哪怕一個電話,一條短信,都會讓人溫暖失措。
李小軍的喉嚨有點難受,不知道該怎么回復,他匆匆把手機揣進兜里,埋著頭,朝小區大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