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鄧 娟
古董這行,是世界上唯一一款買家有可能比賣家精明的游戲。
古董江湖水多深,人的貪欲就有多深。
江湖水多深?
潘家園就是個江湖,凌晨4點半,神秘的潘家園“鬼市”早已被淘寶人的喧囂占據。昏暗的燈光、斑駁的樹影、攢動的人頭,就像電影中倒賣軍火、販賣人口的情景。間或一輛車駛過,照亮了路邊的模糊臉孔,一明一滅之間,宛若鬼影。
說起“鬼市”還要追溯到清末,當時有些達官顯貴家道中落,便偷拿了家中的古玩站街變賣,畢竟這是件有失身份的事,只能選在凌晨三四點打著燈籠交易。還有些來路不明的物件,多半是盜墓賊挖出來的,大多只能賤價出售。
如今,躲躲藏藏、掩人耳目的現象已不復存在,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群中不乏“行家”,他們個個二目圓睜、炯炯放光,直奔著那些贗品就去了……
一
豬頭三坐在趙明達的玉器古玩店里,神情有些忿忿:“我他媽真是黑瞎子敲門,熊到家了,就晚了一步,寶貝被前面那孫子買走了……永樂的青花玉壺春!孫子!就是天天吃魚翅撈飯,吃一碗倒一碗,那也夠他們家三代人糟踐的……”
趙明達只是笑,頗有些超凡脫俗,看輕勝負,不似豬頭三那般小人常戚戚。玩收藏有樂趣,有很多樂趣跟價錢無關,是智力上的挑戰。圈子里的朋友大都或聽說或親歷過一些故事,有的十年前花五塊錢買回來一只碗,現在五百萬都不賣,也有的花五十萬買一只碗,回來一用洗滌靈、消毒液就傻了眼,五十塊都不值。
人人都撿過漏,人人也都打過眼,但沒什么比這一行更能吸引人。為了撿漏,為了防止打眼,很多人練就了一身屠龍之技,為生命中遇見龍的那一刻而終生磨刀霍霍。
店里的生意不錯,嬌艷欲滴的女店長伸出嫩藕一樣的胳膊,換著花樣往手臂上戴翠鐲子、翠戒指。意志稍微薄弱一點兒的人,手里要是沒有個托盤接著,眼珠子都會掉出來。美人是真,但這些東西沒什么正經玩意兒,不是B貨、就是C貨,當然也不是一件好東西都沒有,都在后面藏著呢。
豬頭三曖昧地笑:“你老兄是賣貨還是賣人啊?”
趙明達端起茶壺往豬頭三的杯子里添水,仿佛沒聽見那句話。
趙明達博學儒雅,一臉閑適自信,玩了多年古董,有足夠的資本笑傲江湖。只是……美中不足的是妻子十幾年前過世了。那時候,他還不到四十歲,一頭黑發在幾天里全白了。
沒人知道他們夫妻感情有多深。直到現在,夜深人靜時,他還經常對著她的遺像,一遍遍低聲呼喚。“絲桐,絲桐。”隨即又苦笑解嘲:但得琴中趣,何勞弦上音。
絲桐活著的時候,他們的婚姻如同冰裂紋,她的離世,恰似出窯時突然微妙的爆裂,卻成全了那份獨一無二的美。后來,他又有了女人,只是再也不會有妻子。他的清高,他的操守,令他在古玩收藏這個圈子里,有良好的口碑。
二
美女店長叫阿嬌,說是趙明達的二奶吧,不算,他沒有包養她,她也不需要,小丫頭片子年薪一二十萬呢;說是他的小三吧,也不算,畢竟他是單身的。
阿嬌古靈精怪,跟以前周旋在趙明達身邊的女人不一樣。那些庸俗脂粉只會今天纏著他要買鉆石,明天纏著要買LV。阿嬌一開口就要拜他為師,跟他學著玩收藏。
阿嬌活力四射,趙明達覺得自己慢慢變得年輕起來,去潘家園時偶爾會帶上她。
潘家園遍地手鐲玉器、古董佛雕,要想從這些通體帶泥或銹跡斑斑的物品中淘出寶貝,好的眼力是不可或缺的,由于作偽手段日新月異,賣假上當是很常見的事。甚至真、假也是相對的,內行人分的是新、舊。用行話講:“沒有受騙的,只有看走眼的。”而大部分交易的微妙之處正在于此。
八點左右,“鬼市”基本結束,但是潘家園的熱鬧仍在。阿嬌畢竟年輕,沒見過世面,一雙眼睛瞪得像核桃。自從跟趙明達學過幾手后,她摩拳擦掌,天天做著白日夢。趙明達覺得好笑,也不怪小姑娘眼皮淺,古董這行是世界上唯一一款買家有可能比賣家精明的游戲,它龐雜的分類,讓賣某件東西的人根本不知道自己賣的是什么。誰不著迷?誰不瘋狂?
他想起有一天,阿嬌興沖沖拿回來兩個核桃。
普通的食用核桃,卻是收藏項目中的一個小項。它源于核桃的健身作用,兩只核桃在手里盤轉,可以舒筋活血。老北京人都知道乾隆最喜歡這玩意,所以就帶著臣民百姓一塊玩,皇城當時成為手揉核桃之品相、手法的娛樂中心。“掌上旋日月,時光欲倒流。周身氣血涌,何年是白頭。”講的就是盤核桃。
文玩核桃的年頭久了,顏色紅若瑪瑙,剔透如玉。阿嬌買回的是一對獅子頭,是文玩核桃四大名品中的首席。一些傳世的老核桃,幾萬十幾萬元的也有。
趙明達狐疑地問:“好的獅子頭極難得,一火車核桃里也配不出一對來,就被你淘到了?多少錢?”
阿嬌得意地伸出六根手指頭。
趙明達問:“六百?”
阿嬌說:“什么呀?六千!”
趙明達哈哈大笑。
阿嬌心里一下子沒了譜:“不可能啊,塑料的、樹脂之類的假貨蒙不了我!我可是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撿起這對兒核桃,先碰一碰聽聽聲。你聽,金玉之聲,再翻過來看看它們的屁股上有沒有‘眼兒’,你看……”
趙明達還是大笑,他說:“我教你用眼睛看,你卻不會用鼻子聞,聞聞,是不是一股哈喇油味?過去有一個做糖炒栗子的伙計,一天到晚辛辛苦苦,掙不了百十塊。某天來了個人,一夜出一百塊錢,租他炒栗子的家伙。賣炒栗子的伙計心想,我睡著覺就掙錢了,這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呀?就答應了。伙計半夜醒來,想查看查看,那人用他的機器到底干什么勾當?一切的工作程序都沒變,只見那大鐵鍋里,正稀里嘩啦地炒著核桃,那核桃在炒鍋里一加熱,自身的油分就溢出來了,再和紅糖裹在一起,顏色先就變了。然后趁熱用塊干凈毛巾將糖炒核桃一對一對地用力擦拭干凈,嘿——‘包裝’就出來啦,就變成‘老’的啦了!那個賣炒栗子的伙計當時就傻眼了,我怎么就想不到呢?于是從此以后,不炒栗子改炒核桃了,從賣小吃改行做了古玩商。”
阿嬌那叫一個生氣啊,回頭就到花鳥市場買了一對鸚鵡,有空就教鸚鵡說:“戒貪、戒貪!”
三
江湖是個名利場。人有了名就不用再逛潘家園了,好東西在潘家園露面之前,往往都先直接找名人去了。你賣名人十萬,名人一轉手就是百萬,你不要覺得虧。你沒有名氣,再怎么賣也就是那個價。
不僅僅是名人,小角色也一樣,未必所有的錢都是從潘家園賺來的。攤位往往只是一個展示臺,上面的東西一分錢都賣不出去也無所謂。長期做生意的都有固定客戶,有好東西電話一打就搞掂了。
一天,阿嬌神秘地說:“我在洛陽有個姨父,聽說那里挖出了古墓。”
趙明達捏捏她的小臉蛋,曖昧地說:“你懂個錘子。”
阿嬌這次聰明了,她問:“你是說,別人故意埋地雷?”
埋地雷是行話,先把東西埋到墓地里再帶人去發掘,多年來,趙明達總結出一條規律:一旦你進行古董交易,就會有人專門拆你的心理防線,用各種各樣的方式,防不勝防。但凡生意人都貪便宜,只要一貪便宜自己就把防線拆了。所有被騙的人都會說,我當時腦子就不轉了,他們點迷魂煙了,其實不是腦子不轉了,是轉得太快了,想著怎么賺錢。所有的騙子都在一個地方下工夫,就是怎么能讓你貪上。
走江湖多年,趙明達什么沒見過?曾經跟一幫盜墓的混在一起,親眼見他們從墓里挖出100多根金條,拿一根到銀行去賣,銀行當著你的面把錢一點,那邊還有100多根呢,你肯定要犯貪。戒不了貪,就不能玩文物。
話是這么說,趙明達還是有點動心。洛陽自古以來文化悠久,歷史上曾為十三朝古都,一直是中國古代政治、文化中心。時至今日,洛陽名聞天下的“洛陽三寶”,就是龍門石窟、白馬寺和“洛陽鏟”,其中前兩樣都有極好的聲名,而獨獨洛陽鏟是一種盜墓工具。洛陽城的確盜墓風行,主要源于洛陽自古以來的厚葬之風。
趙明達輕描淡寫地說:“挖出了什么好東西,讓他們拿來看嘛?”
兩天后,趙明達應約來到一家小旅館。在地下的一間客房里,有兩個灰頭土臉,幽靈似的人在那正等著他,屋子里昏昏暗暗,一股子霉爛味。趙明達開口就罵:“他媽的,曲里拐彎來這破地方,有什么好東西給我看?”
那兩人十萬火急地低聲說:“大哥呀,您可別嚷嚷,我們是盜墓的,不是沒錢住好地方,是怕出事!”
這哥倆從床底下拉出來一只大紙箱子,里邊放著用手紙一道一道纏得嚴嚴實實的物件,費了老大的工夫才打開。趙明達一看,哎喲,我的親娘……
賣主說了,他們挖出了個明代古墓。趙明達是個資深人士,對明代瓷器了如指掌,中國陶瓷發展史上,宋代是百花爭艷,元代是一個過渡,明代則形成了幾乎是景德鎮一花獨放的局面。明代景德鎮的瓷器,以青花為最主要的產品,它代表了釉下彩發展的最高階段。
就在不久前,趙明達帶阿嬌參加了一個拍賣會,一對雍正粉彩的碗,落槌價還五千萬呢。
趙明達心跳加速,終生磨刀霍霍,終于等到遇見龍的這一刻。洪武官窯青花是承前啟后的一代產品,繼承了元青花傳統,但工整有余,變化不多。圖案題材以程式化的花卉紋為主,布局趨于簡單,扁菊紋、纏枝紋或折枝蓮葉紋較為多見,龍紋出現五爪,五爪尖連成一個圓形,一般以三爪、四爪為多。造型以盤、碗、罐為主。
趙明達心智完全亂了,是圈套嗎?是早就設好了的局?矜持,眼神千萬不能過于聚焦,也不能拿起來就不放下。瞧這事,跟電影兒里演的一樣,我怎么就如此幸運呢?居然在這個破旅館里當了回電影主角。人要想發財,攔都攔不住!這幾個罐子,就是閉著眼睛賣,哪個不在千萬之上?他是個明瓷通,反復看來看去,沒錯,錯不了。
哥倆一口咬定,盤子五百萬一對,罐子三百萬。
趙明達討價還價,但雙方都知道游戲規則,這不是在秀水買衣服,可以攔腰砍價。只要是正品,還價都是象征性的。你要買就買,你不要,何時還有這樣的機會?
買買買,除了瓷器,箱子里還有兩個銅鏡,上邊滿是綠銹,摳都摳不下來。趙明達顧不上儒雅風度,死乞白賴說:“這兩個我也留著,就算送的吧!”
趙明達做了個展柜,裝上了射燈。冷光打下來,那個美就別說了,美輪美奐啊,寶貝就是不一樣。怕招賊,家里新安了三道防盜門。
趙明達認識一些著名的專家,他請了兩位權威中的權威來家里觀賞,其中一位老專家用三十倍的放大鏡看,他顫巍巍地說:“國寶,國寶啊,哪里拍回的?”
趙明達覺得自己成了神仙,身體都飄了起來。幾天里,他哪里顧得上阿嬌,一個人在家里又是翻書,又是找資料,對著瓶瓶罐罐研究、把玩、陶醉。有一天,他忽然想起兩個銅鏡,銅鏡絕對不便宜,只是他太迷青花了。
銅鏡上除了綠銹,還沾著泥土,趙明達小心翼翼拿到水龍頭下沖,這一沖不得了,他仿佛挨了一悶棍,腦袋差點炸了,假的,完全是做出來的,想到那些瓷器,頓時,他驚出一身冷汗,阿嬌,阿嬌,經理說:阿嬌辭職都一個禮拜了,怎么,您不知道……
趙明達一下慌了。他開始打電話,把景德鎮的人問一圈,有沒有誰做過?這是保不住密的,果然,有人告訴他:景德鎮誰誰誰前陣子一直在攻關呢,這些盤盤罐罐,三五百一個,要多少有多少。
屋檐前的鸚鵡卻完全不理解這一切,它們跳躍著,天真無邪地說:“戒貪、戒貪!”
編 輯 蔣曉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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