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衛西諦
任何的考古研究的過程,必然是枯燥與痛苦的。然而,它卻讓我們可以更深入、更坦然地面對自我
沉默的夏夜,因為恐懼失眠,看了安東尼奧尼的《夜》。這個選擇有相反的兩層意思:一是期待被這部電影或迅速或緩慢的催眠;一是既然無法入睡就看一部 平日難得想看的電影。我看過絕大多數這位大師的作品,看過幾遍《夜》。之所以產生這樣矛盾的思路,大概是基于我一直以來對他的作品的直覺:一方面是“如此冰冷、堅硬、緩慢、沉悶”;另一方面又是“如此迷人、敏感、優美、深刻”。綜合起來也可以說,既無聊又完美。
《夜》的故事是講述一對夫婦在十八小時內發生的事情,因一系列偶發的事件,而凸顯出他們正在瓦解的感情。安東尼奧尼的電影基本是無情節的,一反非傳統敘事的手法,這讓很多習慣看到劇情、進入情境的觀眾感到無比乏味。事實上,影評家們是把《夜》這樣的影片稱為“心理紀錄片”。安東尼奧尼常去呈現巨大的建筑物、光滑的物體表面,比如冰冷的大理石墻面——以及冰冷如大理石墻面的演員的面孔。當然,人物的動作也太緩慢了、對白也太稀少了,可是這種“緩慢”與 “稀少”卻正是心理的準確反映。
安東尼奧尼曾經解釋他所拍的“抽象電影”為何合理存在,他說在一個意象表面,必然存在著更真實的意象,在那個之后還有另一個,層層包容。作為觀眾, 往往需要一個最終的真相,而在安東尼奧尼這里并不提供。其實,我們在生活中會遭遇許多情感狀況,可是我們很少會去挖掘它背后真正的緣由。安東尼奧尼為我們做的是情感的“考古學”。他說在這個世界,情感已經日益“公開化”,而他的作品就像“在我們的時代里一堆貧瘠的材料中所作的考古研究”。
任何的考古研究的過程,必然是枯燥與痛苦的。然而,它卻讓我們可以更深入、更坦然地面對自我。盡管安東尼奧尼拍《奇遇》、《夜》、《蝕》這“人類情感三部曲”已是近半世紀前的事了,然而這些問題依然頑固地存在著。只是我們已經越來越不會思考了。
這部電影提供的若干時間與空間、漫無目的的游蕩、資產階級的派對、無聊的嬉戲,或許自始至終都在拒絕觀眾的親近。但是在漫長的一夜終于熬到盡頭,天微亮的清晨終于到來,妻子(讓娜莫羅扮演)向丈夫(馬斯楚安尼扮演)讀了一封信。我覺得這封信可以感動任何人,是一個男人對一個睡著的女人述說他的熾愛與眷戀,有幾句是這樣的:
“……透過你的面龐我看到了一個純潔優美的幻像,從另一個角度反射出你和我,它包含著我的一生,我的未來,甚至我和你相遇以前,我一步一步向你走近的那些年代……那一刻,我意識到了我是多么愛你,強烈的激情使我熱淚盈眶……我們面臨的只有一個威脅,就是對這種生活習慣了而變得麻木不仁……這時,你漸漸醒來,睡眼惺忪地微笑著,伸手把我抱住。于是我感到不再擔心,我們會像此時此刻那樣永不分離,被某種比時間更長久、比習慣更堅固的東西緊緊聯系在一起。”
信讀完后,丈夫問妻子,這是誰寫給你的,妻子的回答是“你”。過去的寫信人,早已忘卻了!獩]有什么比這個答案更令人悲哀與絕望的了,但,我們知道這其實就是真正的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