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朱大可
在遠東地區,沒有任何一條道路像淮海路那樣,充滿了身體二元論的對立色彩
淮海路,一條寬度為60英尺的上海街道,遠東殖民地的著名地標,從1849年法租界成立,到1949年被新政權接管,它向法國方向延伸了5000多米。這是一種何等緩慢的爬行,越過兩次世界大戰和前冷戰時代,長達100年之久,其上布滿大量彼此對抗的肉身符號。
1797年(嘉慶二年),寧波商會購入上海縣城北郊土地30余畝,成立了喪葬慈善機構,處理“僑居”上海的寧波籍居民的死亡事務。這是免費的墓地、寄放尸棺的廣場、以及遠東最龐大的尸體轉運站。
盡管大多數中國人早已習慣于農耕時代的殯葬方式,但在人口稠密的租界,尸體的大規模集中陳放,還是挑戰了生者的權利,直接危及本地居民和外僑的健康。在隱忍了10年以后,法國人終于在1874年(同治十三年)發難,要求在四明公所開筑道路,而公所方面則以尊重中國習俗為由加以拒絕。中國人宣稱,死人遺骸如果遭到馬車踐踏和行人攪擾,以及挖移遺骸,都是駭人聽聞和無法容忍的。這是基于亞細亞死亡倫理的聲明,它要堅定地捍衛死者的尊嚴。但法租界公董局態度強硬,調動巡捕和戰艦水兵強行闖入公所拆毀墳墓,與前來阻止的寧波人發生激烈沖突,七名抗議者被打死。這場沖突的后果令法國人都感到意外,只得被迫終止尸體討伐計劃。但出乎意料的是,盡管罷工罷市規模盛大,寧波人卻沒有獲得最后勝利。基于江蘇和上海兩級政府的袒護立場,四明公所被迫終止埋尸和停棺業務,出讓部分土地和拆除部分圍墻,由法國公董局按原定線路修筑寧波路。而這就是淮海路東段(淮海東路)的歷史起點。越過面容可怖的尸體,新生馬路迅速向西延展,兩邊栽種法國懸鈴木,構成香榭麗舍風格的林蔭大道。從1900年到1936年之間,它貫通整個上海市區,成為最具歐洲殖民風格的都市干道。
這是一場關于肉身戰爭的嚴酷記憶。我們已經看見,死亡的身體像巨大的墻垣,橫亙在道路前端,在阻擋鮮活肉體達一個世紀之后,被子彈和鮮血所摧毀。到了1936年的夏天,這條馬路上已經站滿性感的白種女人,她們的笑靨浮現于咖啡館和舞廳周圍,跟霓虹燈一起,放射出肉欲的香艷光輝,成為淮海路的情色記號。
在遠東地區,沒有任何一條道路像淮海路那樣,充滿了身體二元論的對立色彩。它標志著死亡和生存、亡靈和生靈、尸體和肉身之間的戲劇性對抗。法租界公董局與四明公所的戰爭,僅僅是它的第一次對抗而已。20年后,淮海路上又出現了第二次對抗。1917年俄國爆發紅色革命,它是針對資產階級身體的嚴酷圍剿,大批支持沙皇的貴族和中產階級遭到鎮壓,僥幸存活的第一批“白俄”,沿著遠東路線艱難逃亡,于1922年抵達自由港上海。到了1936年,全中國的白俄人數已經增至25萬,而在上海的白俄是其總數的十分之一。他們構成了上海最大數量的歐洲難民族群。
法國人和俄國人就此開始了密切的合作。法國人率先奠定混凝土建筑和現代化配套設施(電燈、煤氣、自來水等)的物性基石,而俄國人則從身體、市場與意識形態的層面,營造淮海路地帶的消費樂園。這是默契有力的分工。殖民者和流亡者,共同書寫關于淮海路的春夢。殖民主義新街區的營造工程,起源于對身體的渴望。白俄流亡者是貧困的,16歲到45歲的白俄女子,有兩成以上必須靠賣淫來維系生計。當時流行的脫衣舞和芭蕾舞,分別代表身體話語的兩個等級。她們的身體除了被觀看,還要被狂熱地征用。但這種演示和出售,不僅基于一種貧困的現實,也是針對紅色禁忌的自我放縱。
如今的淮海路到處彌漫著消費主義的香氣。這是權力和市場共同營造的后果。在這場后殖民的消費運動中,淮海路恪守了關于身體的信念。這是它的文化起源,也是它最溫存有力的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