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同樹
讀到卡夫卡是很久以前的事。但在2003年的春天,重讀卡夫卡的時候,真的出現了別林斯基說的“熟悉的陌生人”這種感覺。我以為,這才是真實的“卡夫卡”,他似乎從來就不讓親近他的人有過多的靠近,似乎從不想讓后人對他有過多的了解。他臨終前竭盡全力說出的最后一句話是:“艾麗,別靠我這么近,離遠些。”或許可說是怕妹妹艾麗被他身上可
怕的病毒傳染,我寧愿理解為是他對這個世間最后的拒絕。所以,我們也就不難理解,他去世前給每一個朋友寫信,要他們焚毀他寫的所有信件和手稿;而他,親手把留在身邊的日記、書信、手稿等統統付之一炬——有學者說是不想讓不成熟的作品流傳下來,而我傾向于是他想通過這個無能而又絕決的方式和世界做一個了斷。感謝他最忠誠的,又是最終“背叛”了他的遺愿的朋友馬克斯·布羅德,整理出版了我們所能見到的唯一的《卡夫卡傳》,薄薄的一本,正是卡夫卡短暫的一生。
1924年6月3日,憂郁、消瘦的卡夫卡,死在春天和夏天的交界處,他短暫的生命,恰似一根橫臥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的鐵軌,局部明亮而整體灰暗。明亮的是他逐步被人們發現的偉大作品、超前意識,灰暗的是他飽經風霜的單薄的身體。顯然,他和那個時代是那么格格不入,只有他軀體內不可降服的病魔殘忍地帶走了他。
卡夫卡的作品,呈現如下特征:荒誕、恐懼、非理性。這正和我去年讀他的《城堡》、《變形記》、《審判》、《地洞》等名篇時的心境是暗合的,又恰與當時的社會大環境驚人地相似。2003年春天,是“非典”肆虐的春天,了無生氣的春天,幾乎每個中國人心靈上都有“非典”的陰影,許多地方出現了謠言,許多人瘋狂地去搶購“醋”、“板藍根”、“抗病毒口服液”以及其他一些藥品,全國人心惶惶,戴著口罩,防著周圍的一切人,頗有大難臨頭之慮——荒誕、恐懼、非理性,展露無遺。而在我們學校,封鎖、隔離、檢查、消毒等等,對“SARS”嚴陣以待。除了一些特殊的約束外,還是如常地生活和學習。
我正是在彌漫著消毒水藥味的圖書館讀著卡夫卡的。同時,我臆想著那些注射進他身體的嗎啡的氣味,想象他的咳嗽,回蕩在駭人的寂靜里。那時候,他的肺結核也是難于治愈的,同樣會咳嗽、發燒,會讓別人遠遠地躲避。我覺得卡夫卡和我面對的是同一種威脅,只不過這之間相隔了80年。但是,卡夫卡是鎮定的,他在一篇日記中寫道:“疾病和絕望同樣絲毫改變不了我什么!”
堅強的卡夫卡,其實是虛弱的,不單是他擁有比常人多得多的不幸,而且在于他天生就是一個“先知式”的作家,他那灰綠色的眼球或許從親身經歷的世界大戰中看到了某種征兆,這不單是只為自己的猶太民族擔憂,所以他才會那么深刻地寫出“恐懼”。病歪歪的他對于春季,仿佛是另外一個方向的季節;勤于思考的他對于人類,則像那個喊出“皇帝沒有穿衣服”的孩子。他在《夢》這篇小說里寫過這樣的句子:“K(編者注:‘K’是小說的主人翁)感到被一股輕飄的氣流從背后一推,便一下墜進了那個墓穴。在下面,他的腦袋還豎立在頸脖上呢,便很快被這無底地深淵吞沒了,而在上面,石碑上已經很快地寫上了他那遒勁而秀麗的名字。”人類的掘墓者會不會是人自身?那在墓碑上寫下名字的又會是誰?
這個春天,在一間書店里偶然看到一本書《春天沒有卡夫卡》,觸摸到書脊的手指與心靈都不禁一陣顫抖。把書抽出來,又輕輕地插回去,我沒有閱讀的沖動。在卡夫卡說的“最美好的春季”,我希望有“他”,希望有人帶著一種感傷恐懼的心境去讀一讀“卡夫卡”,盡管他希望你們忘記他,在春天里沒有他。我曾想,在讀“卡夫卡”的時候,設置一種怎樣的背景音樂呢。起先我想到馬勒的琴曲,后來又想到拉赫瑪尼諾夫、瞎子阿炳,雖然有相通的東西,最后都被我一一推翻了。閱讀“卡夫卡”還是需要靜,心靈的“平靜”,冷雨敲窗的“動靜”,靜得可以聽到心跳的回聲。
我也在想,1924年的春天,最后一個擁有卡夫卡的春天,會是什么樣子?那時候,人們正在大戰的廢墟上清理和重建,春風照樣吹綠了柳樹吹紅了桃花,河流照樣泛起歡快的漣漪。對嗎啡無限依賴的卡夫卡又“開始了對嗎啡的‘斗爭’”,那是一個多么矛盾而痛苦的春天,生命“被欺凌和被侮辱的”春天,可憐的卡夫卡,幾乎說不出話,他在紙上寫道:多么想“冒險地喝上一口水”。最后的渴望,真是因“渴”而起,僅是一口白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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