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 纓
戰國中期,上天賜予了秦國一次偉大的機會,發生了一場偉大的變革——商鞅變法。
司馬光當然不會錯過這次機會,《資治通鑒》當然不會落下這次記載。
但是,對于這一偉大事件的記載和評論,司馬光卻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他沒有糾纏于對變法具體內容去做分析,也沒有對變法本身妄加評判。
面對歷史留下來的資料,他的敘述聚焦在三點:為什么會發生這場變法?變法的過程有多么艱難?變法名垂青史,但變法者最后為什么卻五馬分尸?
機會的降臨
公元前361年,秦國年僅21歲的國君渠梁即位了,他就是那位起用商鞅變法而把秦國推向強盛之路的秦孝公。
但此時,放眼黃河、崤山以東遼闊的地平線,大國仰馬嘶嘯、小國版圖裂變,年輕的君主怎么甘心!秦孝公不能坐視秦國蝸居西隅、為人鄙視。他仰慕自己的先輩——300年前爭霸春秋的秦穆公,他渴望實現父親秦獻公已經開始的東征計劃,他要把秦國重新帶上風云際會的政治舞臺。他向國中發出號召:“賓客群臣有能出奇計強秦者,寡人封他高官,給他土地。”
號令一出,正寄居魏國、胸懷抱負、潛心法家刑名之學的商鞅,及時地接收到了信息。他欣然啟程,向西入秦,托秦孝公的寵臣景監推薦自己。當得見孝公后,交談仍然一波三折。談“帝道”,談“王道”,直聽得孝公犯瞌睡。于是商鞅最后轉向談“霸道”。對于這樣一個戲劇性的細節,司馬光直接省去前兩道,只說了一句話:商鞅“說以富國強兵之術,公大悅,與議國事”。
那些仁德教化太高遠了,秦國當下需要快速崛起!
過程的艱難
不過,商鞅變法在秦國還是準備了五六年才開始實施,變法措施也是分兩個步驟向下推行的。這已可見過程之艱難而謹慎了。司馬光敘述中的第一句話就是:“衛鞅欲變法,秦人不悅”。
衛鞅就是商鞅。他在眾人的反對下對秦孝公說了這樣一段話:民眾不可與他們商議開創事業的計劃,而只能和他們分享成功的利益。談論至高德性的人與凡夫俗子是沒有共同語言的,要成就大業就不能去與眾人謀劃。所以圣賢之人只要能夠使國家強盛,就不必拘泥和遵循舊的傳統——這后一句,正是商鞅變法的綱領:“茍可以強國,不法其故”。
堅決反對變法的士大夫甘龍卻爭辯說:不然,緣法而治,官吏熟悉規矩而百姓安定不亂。因為甘龍的政治信仰是:圣人不易民而教,智者不變法而治。
衛鞅反駁:常人安于舊俗,學者限于所知。這兩種人,讓他們做官守法可以,但不能和他們探討老規矩之外開創大業的事情。聰明的人制定法規政策,愚笨的人只能因循而動;賢德的人因時更禮,無能的人才死守成法。
秦孝公說:“善!”叫停爭論。公元前359年29歲的商鞅被任命為左庶長,制定和推行變法。左庶長,就是將軍。既是官職,也是爵位,可以上馬治軍、下馬治民。甘龍在秦孝公的父親秦獻公執政時就是左庶長,如今商鞅來了,秦孝公將甘龍升為太師,左庶長之位給了商鞅,讓他掌控變法實權。
商鞅雖然握權在手,但仍然不能說明他就有了擺布大局的實力和威信。法令詳細制定出來后,商鞅并沒有立刻公布,而是在國都的集市南門立了一根長三丈的木桿,下令如果有人能把它移到北門,就賞給十金,后來又加到五十金。終于有人想嘗試一下了,便把木桿運到了北門,結果真的得到了五十金的重賞。這時,商鞅才下令頒布變法法令。
有學者研究,法令正式開始實施是在公元前356年。變法頒布一年后,數以千計的秦國百姓就紛紛來控訴新法。恰在此時太子也觸犯了法律。商鞅的態度十分堅決:“法之不行,自上犯下”。但畢竟不能對太子動刑,便對太子的老師公子虔施刑,在另一位老師公孫賈臉上刺字,以示懲戒。從此,秦人都小心翼翼地遵從法令了,法令實行的十多年里,秦國路不拾遺,山無盜賊;百姓勇于為國作戰,不敢再行私斗,鄉野城鎮都得到了治理。
這時,那些議論過新法是制造麻煩的人也回過頭來說新法好了。但商鞅卻依然斷定:這都是些亂法刁民!于是居然把他們流放邊疆!以后就真沒有人再議論法令的是非了——從此,這位變革者表面上沒有了敵人,實質上也沒有了朋友。
變法堅持了18年。歷史的無情還是讓后人看到,公元前338年秦孝公一命嗚乎后,變法立刻遭到了致命的阻擊,商鞅本人在逃亡被捕遭斬殺后,更被車裂分尸,令人扼腕。
注定的夭折
商鞅變法到底做了什么“出格”的事?竟引來如此憤懣?
相比較而言,秦國是戰國時代最為銳意進取的國家。為了整肅社會秩序,它開始設置“縣”一級行政組織,并將人民嚴格編制,互相監督,犯法連坐。這大大強化了中央對地方的控制,法令一貫到底。秦國奉行強本抑末的經濟政策,廢除舊有的“井田制”,打破土地疆界,獎勵農耕。凡致力于本業,能夠多多耕田織布、生產糧食布匹的人,免除他們的賦稅,反之則全家沒為國家的奴隸,這使秦國能夠快速地積累起財富。而在戰場上,鼓勵平民每個人都可以建功立業,去獲得上等爵位、田地房宅、奴仆侍女、衣飾器物。王親國戚沒有獲得軍功的,就不能享有宗族的地位。秦國從底層培養起了國家的新生代勢力,從戰爭中收回了過去被周邊他國奪去的土地,并遷都咸陽,為后來更大規模的討伐奠定了基礎。
可以說,商鞅變法是那個時代時間最長,對舊制度、舊貴族勢力掃蕩最堅決的一次,這在東方六國望塵莫及。
但是當商鞅問趙良:你看我治理秦國,與當年秦穆公時期的百里奚相比,怎樣?趙良卻坦然回答:大家都唯唯諾諾,就讓我直言相告吧。百里奚原來是楚國的鄉野之人,穆公把他從卑賤的地位提拔到萬民之上。他在秦國相位六七年,曾討伐過鄭國,也為晉國扶立了國君,又救楚國于危難之中。這都是他干的大事。他勞累了也不乘車,炎熱的夏天也不打傘蓋。他在國中視察,從沒有前呼后擁的架勢,也不舞刀弄劍咄咄逼人。他死的時候,秦國的男女老少都痛哭流涕,遵守喪禮。再來看看你,以結交主上的寵幸心腹為進身之途,待掌權執政后,就凌辱踐踏貴族大家,殘害百姓。弄得公孫賈刺面受刑,公子虔被迫閉門不出八九年。而你一出門,侍衛護衛,車甲尾隨,沒有保衛你絕不出行。《尚書》說:依仗仁德者昌盛,憑借暴力者滅亡。《詩經》說:得人心者興旺,失人心者滅亡。你做的這幾件事算不上以德服人,你在秦國獨斷專行,積蓄下了百姓的怨恨。一旦秦王有三長兩短,秦國用來逮捕你的罪名還會少嗎——不錯,商鞅制定的法律極為嚴酷,他曾經親臨渭河處決犯人,血流得河水都變紅了。但趙良的這番話沒有能夠勸阻商鞅,不到半年,商鞅就大難臨頭了。
甚至可以說,商鞅就是直接死在了自己全力推動的嚴刑峻法上——歷史,往往充滿了諷刺。
成功與悲劇
而對于商鞅變法,司馬光是這樣評價的:
信譽,是君主至高無上的法寶。國家靠人民來保衛,人民靠信譽來保衛。不講信譽,無法使人民服從;沒有人民,也無法維持國家。所以,古代成就王道者不欺騙天下,建立霸業者不欺騙四方鄰國……而商鞅可以說是過于刻薄了。處在戰國亂世,天下爾虞我詐、斗智斗力,那個時代尚且不能忘記要樹立信譽,收復人心,何況今日治理一統天下的當政者呢!
司馬光抓住了問題的要害:信譽。由于在“富國強兵”的愿景目標上達到高度一致,秦孝公便以完全信任、充分授權和毫不動搖的支持,使得商鞅敢于放心大膽地作為,并相信自己是在為一個國家的成功做出努力和貢獻。這是國君在重臣的心中樹立“信譽”。商鞅知道自己是“空降兵”,變法將有多么困難。城門立柱,移木賞金,這是商鞅在百姓心中樹立“信譽”。最終,兩種“信譽”使上上下下取得了一致的價值認同。沒有這樣的“信譽”,變法怎么可能發生在秦國,而不是它處呢!戰國七雄而由秦國完成統一,商鞅變法有其不可磨滅的功績。這是商鞅在做一件“正確的事”。
商鞅變法對于秦國的歷史是成功的,對于中國的歷史也是成功的,可對于商鞅本人卻是一場純粹的悲劇。
時代是“爾虞我詐”的亂世,商鞅更是“過于刻薄了”。以高壓的方式橫掃人心,兇險殘酷,為達目的不擇不顧,他終于走到了自己的反面。日中則移,月滿則虧,一切事物都會向自己的對立面轉化。或許,這是商鞅幫助秦國進步和發達而不得不采取的強硬態度和手段,但是對于個人權威無限量地過高估計,自戀于功成名就,把民玩弄于股掌之中,而將“道義”完全踩碎在腳下,這一切正是對于“信譽”的濫用。秦國后來的發展登峰造極而又迅速崩潰,無不是受到從商鞅到李斯都篤信厲行苛政的影響。
“樹立信譽”,是為“收復人心”。但人心向背,不容褻瀆“信譽”。改革的成功與改革者個人的結局并不能完全劃等號。商鞅由“信”而“威”,由“威”而“霸”,由“霸”而“亡”。他的悲劇就在于不能真正地“把握自己”以“駕馭環境”,終至喪盡人心,而沒能“正確地做事”。
而事實上,對變革者而言,正確地做事,往往比做正確的事,更重要!
今人看商鞅變法,正如史家翦伯贊先生告訴我們的:“認識歷史不是為了說明歷史,而是為了改變歷史”。而改變歷史,在于我們能做出更明智的決策。管理
責任編輯:楊 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