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生存方式,注定了只有少數人可以走出去。
2009年2月21日,龍崗鎮。
出深圳市區一路向北,不到1個小時的車程,就可以抵達龍崗鎮。傳說中的“山寨機王”——深圳市中天通訊設備有限公司,就坐落在這個鎮上。記者出發前,中天通訊的一位供貨商好心提醒說:“那兒太偏僻了!你最好找人同行。”的確,坐在一路飛馳的客車上,記者眼前漸漸呈現一片蒼涼的土黃色,恍若進入另一個世界。
一端是大名鼎鼎的華強北,另一端則是偏僻荒涼的龍崗鎮。這一條高速路隔開的,是黃朝暉虛無縹緲的手機夢想和單薄的現實土壤。
2005,歷史性轉型
2005年7月,黃朝暉的中天通訊獲得了國家信息產業部頒發的GSM手機牌照。也就是說,在手機生產準入牌照政策執行期間,中天通訊成為少數擁有合法身份的手機企業之一——多少人夢寐以求卻求之不得,而名不見經傳的黃朝暉,創業不到四年便如愿以償,不由得讓人刮目相看。
于是,業界對黃朝暉的出身來歷就有了諸多猜測。有人說他是“高干子弟”,在北京“很吃得開”,還有人說他是上校退伍,“連他掛的車牌都還是軍區的”……個個繪聲繪色,傳得有鼻子有眼。
事實上,黃朝暉確實“根紅苗正”。不過,他是出身于“中國第一手機家族”。這個家族來自福建晉江市靈源曾林村。其成員還包括大名鼎鼎的僑興集團董事長吳瑞林、天時達集團掌門人蔡清楚和寶捷迅董事長黃子良。
蔡清楚本姓吳,與吳瑞林是親兄弟。兩人一同開辟了中國電話機產業新紀元,名震江湖,后來他們分道揚鑣,各自轉戰手機市場。他們兩人都是黃朝暉的親舅舅。當時黃朝暉還年少氣盛,初出茅廬。憑借血緣關系,他很快就職于蔡清楚掌舵的天時達集團北京代表處,負責政府公關事務——說穿了,就是負責為天時達申請手機牌照。
近水樓臺先得月。2001年年底,“小字輩”黃朝暉突然“單飛”自立門戶,成立深圳市中訊廣通公司。2003年6月18日,中訊廣通公司更名為深圳市中天通訊公司,與此同時,黃朝暉正式宣告離開天時達,投入手機市場戰局。2005年7月,中天通訊就如愿獲得了手機牌照。
對黃朝暉來說,這是一次歷史性的“轉型”。
那個年代還沒取消手機核準制,手機牌照還是名副其實的稀缺資源。掐指一算,吳氏家族里僑興集團手握三張手機牌照,天時達集團兩張,再加上黃子良與黃朝暉各一張,一個家族竟擁有7張手機牌照!若是親戚之間渠道共享,必將在手機江湖上掀起一番腥風血雨。
讓同行憂心忡忡的這種局面最終并沒有發生。有消息靈通人士隱晦地說,“中國手機市場格局本可以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是種種原因卻導致他們絕不可能聯合起來作戰。”原因之一,或許正是在家族中人看來,黃朝暉得到這張手機牌照,免不了利用家族資源中飽私囊的嫌疑。這也解釋了黃朝暉為什么始終不愿談起自己的發家史。
不管怎樣,2005年,屬于黃朝暉一個人的手機“征途”開始了。
2006,渠道為王
在家族企業錘煉多年,黃朝暉對行業“大勢”看得很透:2002年國產手機的崛起,靠的絕不是核心技術,而是本土化渠道優勢。
2003年那一輪國產手機的瘋狂擴張,迪比特、波導等國產手機一路高舉高打,吳氏家族卻堅持在二三線市場加緊布局。于是2004年之后,看似風光無限的前者,很快在城市遭遇洋品牌反攻,陷入泥潭。國產手機一度占據半壁江山的市場份額急落到30%左右。此時后者卻突然發力。2005年,僑興手機逆市而上銷售330萬部,天時達手機銷售了500萬部。
——這無疑給黃朝暉的“中天”之路帶來不少啟示。2005年獲得手機牌照后,他聰明地選擇與吳氏長輩們幾乎完全相同的操作手法。
核心技術上沒有優勢,但他可以拼成本,拼速度。為此,黃朝暉先后在江蘇南京、江西南昌、浙江杭州成立了3個直屬分公司和研發設計中心,開發“時尚、實用、實惠”的手機,價格絕不超過2000元。有時候中天通訊設計出的機型,明明和洋品牌極其相似,價格卻僅為其幾分之一甚至十分之一。而且據說當時一部手機300個左右的零部件,接近1000道工序,從采購到制造通常需要4個月,“中天卻只要一個半月就能完成”。
與此同時,黃朝暉大打“渠道牌”。2006年5月,中天通訊舉行全國經銷商大會暨新品發布會時,他已經建起15家加盟分公司、3個國包商和39個省包商的營銷隊伍。國包商授權在全國地區銷售,主要集中在城市。而39個省包商中,全國30個省份至少23個省,每個省包商有1個經銷商。其中10個核心經銷商囊括江蘇、湖南、黑龍江、浙江、遼寧、四川、湖北、河南,山東與陜西,一共有564個經銷網點。顯然,黃朝暉刻意回避在手機鋪貨量較大的大中城市與對手交鋒,而是集中力量瞄準欠發達的中部、北部與西部地區的8億多潛在消費者。
2006年,中天通訊推出了一款大受歡迎的手機,再加上成功操控渠道,黃朝暉一日千里地攻城掠地。這一年,中天通訊銷售額高達1.95億元人民幣,凈利潤2600萬元人民幣,成為深圳華強北冉冉升起的一顆新星。
2007,“山寨式”生存
手機市場就是這樣殘酷:如果連續幾款機型都沒打開市場,你就可能一敗涂地;反之就算只有一款機型做起來了也可以讓你得道升天。關鍵就看你有沒有足夠的錢,撐到成功那天。
2001年創業之初,黃朝暉做的是“山寨機”,市場主攻珠三角一帶?墒沁B續做了幾款機型都沒做起來,當時還叫“中訊廣通”的公司虧得一塌糊涂。2005年拿牌后決意轉型,黃朝暉沒錢。但他懂得“想辦法”。他的啟動資金,全部來自中天通訊占用的上下游資金。
手機牌照,是黃朝暉手上的第一張“王牌”。
深圳是手機“世界工廠”,華強北就是深圳的手機集散地。手機產業鏈上大大小小的公司都在這里割據。中天通訊的“山頭”就隱身在華強北附近一個兩室一廳的民居里,美其名曰“國際事業部”。
如果慕“手機牌照”前來的供應商、經銷商忍不住露出驚訝表情,黃朝暉會打著哈哈說:“我們是干實事的,不圖那些冠冕堂皇的門面工夫!迸c此同時,對外宣傳時他會著重“介紹”中天通訊位于龍崗鎮的總部:“……工廠在中天工業園,占地面積2萬畝,總建筑面積2萬平方米。員工280人。有4條組裝線,根據每款手機工藝的不同,每條生產線每小時可生產80~120臺手機,年生產能力60~90萬臺……”
“忽悠”,是黃朝暉的第二張“王牌”。
一旦對方乖乖入甕,等待他們的就是無止境地被拖欠資金或催賬。黃朝暉的小舅子楊如強任職中天通訊總經理。每當有人上門催賬,楊如強總是客氣接待,“馬上處理”,讓對方空有一肚子火卻發不出來。磨破嘴皮有幸拿到支票的債權人也別歡喜。黃朝暉強硬規定,“公司打電話通知你們,你們才能去銀行兌現支票。否則支票跳票可不怪我們!崩碛蓜t是“你們要是一窩蜂全都涌去銀行,不利于我們中天通訊的信用度!蓖阶詈螅Y金還是留在了中天通訊賬上。
正是如此充分“利用”上下游資金,保證了2006年中天手機一飛沖天。
盡管對資金的渴求,是每一個企業老板難以抑制的欲望。但是區別在于獲取資金的方式。黃朝暉是個聰明人。聰明人往往過于迷信自己的聰明。于是這一招“空手套白狼”的資金占用模式,從此貫穿了中天通訊整個經營過程。
同時值得一提的是,2007年剛開年,中天通訊就反向收購了倫敦一家空殼公司,進而在2007年3月21日登陸倫敦替代投資(AIM)市場,成為中國手機海外上市的第一家深圳企業。黃朝暉成功融資人民幣6000萬元。
如此一來,中天通訊在華強北的聲譽更是如日中天。追著喊著要給中天通訊供貨、代理手機的老板更是絡繹不絕。黃朝暉占用的資金盤子隨之越來越大。
“山寨機王”
曾有一個追賬的供應商懷揣忐忑之心,直追到龍崗鎮上的中天工業園。誰知映入眼簾的,竟只有破破爛爛的幾間鐵皮房。所謂的門衛懶洋洋地揮手放行,他進去一看,里面居然只有幾條陳舊的裝備線,連工人都不見蹤影。這個供應商又是急又是笑:“這樣的公司還能上市?!我回去也上市得了!”
從2005年到2007年短短兩年,中天通訊迅速崛起,歸根結底是一種“夾縫”中的崛起:與國產品牌手機相比,它走的是一條“山寨式”道路,拼成本,拼速度,拼二、三線市場;與“山寨機”相比,它又有手機牌照,還是家上市公司。
兩年內,黃朝暉有錢也有機會苦練內功。只可惜成功來得太過容易。此時的黃朝暉,更像一個機會主義者。他想做大做強,卻選擇了一條看似最輕松的道路。
華強北流傳著這樣一個經典段子:2007年年初,黃朝暉遇見一個做“山寨機”的朋友。朋友剛做出兩萬部“山寨機”,貼了一個不知道什么牌子,出不了貨,自己也賣不動,很是苦惱。黃朝暉還陪著唏噓了一陣。不久又碰面,朋友卻容光煥發。黃朝暉很奇怪。他這個朋友很興奮地說,貼了“中天”的牌子,兩萬部“山寨機”立馬全部被人拿下。
這再一次證明了“中天”品牌的號召力。但滑稽的是,這次遭遇竟帶給黃朝暉靈感萬千——連大眾汽車也貼牌,為什么中天不能貼牌?其一,“山寨機”如此泛濫,與其讓別人白白貼牌,還不如自己收錢貼牌!其二,省時省力,“中天”品牌手機的出貨量就能增長。量一放大,自己只需專注于深耕渠道鋪貨,“中天”品牌影響力自然放大。
從此,黃朝暉開始兩條腿走路:一邊生產自有品牌手機,一邊為“山寨機”貼牌。憑借中天通訊的江湖地位,眾多“山寨機”廠商趨之若鶩。一時間,中天通訊成為國內手機市場上最大的貼牌商。
在深圳華強北,打著“中天”旗號的手機滿天飛。通過黃朝暉在渠道上的不懈努力,中天手機和貼著中天“品牌”的“山寨機”更是走向了大江南北。堂堂一個國產手機品牌就這樣淪為名副其實的“山寨機王”。
擺在臺面上的數據很風光:2007年這一年,中天通訊自有品牌手機銷量51.26萬部,代工、貼牌、品牌手機總銷量高達400萬部,銷售額高達2.14億元人民幣。然而,這不過是最后的幻象。
時值2007年10月12日,一場沒有任何征兆的風暴悄然而至——正式取消手機牌照制。
“每個入網標只能賣到一兩元錢。”——沒有了手機牌照這個門檻,市場競爭者頓時蜂擁而入。而此時中天通訊的崛起模式,最容易被復制。
前有洋品牌虎視眈眈,后有“山寨機”窮追不舍,現在又突然多了一群“不要命”的國產手機競爭者。中天通訊頓時陷入一個進退失守的窘境。
這時候,中天通訊的貼牌弊端開始顯現:其一,大量貼牌“山寨機”在市場上流通。質量低劣的,影響中天通訊的品牌形象,性價比高的,則已經開始沖擊中天通訊本身的手機銷售;其二,喪失了僅有的一點品牌優勢,捆綁中天通訊和其經銷商的,似乎只有永恒的利益。而競爭者,正在狂熱地讓利以搶占渠道。
怎么辦?
戛然而止的神話
2008年的深圳華強北,人頭攢動盛況不再。用“屋漏偏逢連夜雨”來形容此時的黃朝暉,非常貼切。
記者在深圳華強北采訪時,仍有國產手機經銷商抱怨,相比往年國內整體手機銷售約30%的增長率,2008年的增長率還不到10%。相反,原材料和人力成本卻在持續上漲。對不少“山寨式”生存的手機生產企業來說,一款普通機型的開模費從20萬元到50萬元不等,再加上各種采購費用和人力成本,生產一款手機的成本至少在300萬元到500萬元之間。如果按照一款手機300元到500元的“出廠價”計算,“單款機型1萬部的出貨量,已經成為圈內的生死線。”
面對行業性滯漲,利潤空間又如此之低,中天通訊卻不得不和競爭對手短兵相接!笆謾C更新換代這么快,要搶占渠道,先做出來再說!”
“做出來再說”的結果就是整整一年,中天通訊每款機型的出貨量都沒超過1000部!每款機型直接損失上千萬元!機型不被市場看好,這是任何手機企業都可能遇見的問題。只是它恰恰發生在最不恰當的時候。
中天通訊長期以來的資金鏈問題開始爆發。金融危機下世道艱難,積怨已久的供應商挨個兒停止給中天通訊“免費”供貨。尤其到了2008年年底,中天通訊位于華強北附近的國際事業部里,來往催賬、追討債務的人絡繹不絕。
已經半年多沒拿到工資的員工們還不停為自己打氣,“黃總為人講義氣,業績好的時候對員工也很慷慨。所以公司遇到了困難,我們也愿意跟黃總一起渡過難關。”
沒想到僅僅一個月以后,他們卻再也找不到自己的老板。
“老板娘跟我說,老板現在生病住院了,叫我們好好做,資金馬上就會到的。”這就是中天通訊“家族高管”對公司高層的最后一次“指示”。
手機集體關機、停在公司樓下的奧迪、寶馬全都消失了蹤影……沒有人知道包括黃朝暉、黃朝暉之妻、黃朝暉的小舅子在內的中天通訊“家族高管”去了何方。
只是聽說中天通訊欠下各種外債總計2~3億元,甚至連工廠承包出去的食堂都欠債50~60萬元;聽說失蹤之前,黃朝暉已經將中天通訊抵押給香港一家公司,抵押借款2000多萬元……
對奇跡式快速崛起的中天通訊來說,這無疑是最糟糕的結束方式。
當記者離開龍崗鎮上貼滿封條、陳舊破敗的中天通訊“工廠”,回到深圳華強北,這里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似乎已經開始恢復昔日的繁華茂盛。一位國產手機經銷商喜滋滋地說:“每次蕭條之后都會反彈,看來今年開了個好頭。”記者隨后尋遍各大通訊城的柜臺,曾經鋪天蓋地的“中天”手機似乎一夜之間消失了蹤跡。另一位經銷商漫不經心地告訴記者:“中天?早就在圈內臭了名聲,F在大家都貼‘金鵬’,貼‘大顯’……”
他們依然在“山寨式”道路上一路狂奔。只是不知道,還會有多少人在這里成就或者破滅他們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