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安鐘汝

　　用商業的眼光看待社會問題，用商業的規則解決社會問題，所謂在商言商，也可以是在商言政。

　　“當你有10個億，其實和100個億已經沒什么區別，無非是數字。你有時間、有實力就應該為國家做事。”

　　——說這話的45歲廣州房地產商曹志偉有點“異”。15年前，他就已是億萬富翁，現在凈資產數十億的他，卻更愿意把參政議政當做人生最重要的事業。今年初，他精心繪制的建設工程項目行政審批“萬里長征圖”亮相廣州“兩會”，引發廣州市行政審批制度改革，隨后還上了三次央視《新聞聯播》，他也因此被人們稱做“曬圖哥”。

　　“尋寶圖”

　　從商業的角度考量，曹志偉的“萬里長征圖”更像是一張“尋寶圖”。

　　2000年，曹志偉主打舊房改造項目的廣州新城市公司，剛剛進入更廣泛的房地產領域。因為關系沒到位，又沒有操作經驗，新城市公司第一個項目在審批第一關就被卡住了。當時曹志偉派下屬跑了好幾趟都沒有通關，急了，親自上陣，沒想到剛對這個政府機構的辦事效率嘟囔了兩句，就被一個科長指著鼻子大罵：你是什么玩意兒，在這里指手畫腳？不想辦就滾蛋！

　　事兒沒辦成倒受了氣，不僅如此，事后還得通過關系“擺平”那位科長，甚至，這個項目之后每個環節的審批，都遭遇了類似的拖沓——正應了那句話，房地產是政府主導型的一個行業，做房地產每個環節都得和政府機構打交道，都得求人。當時身家已經上億的曹志偉越想越想不通，立馬拍板在企業內部成立一個專門的“優化行政審批流程小組”。

　　收集資料，找同行請教，記錄流程中每個環節遇到的和可能遇到的情況……連曹志偉自己都沒想到，因為每年都有新的審批環節出現，這一“搞”就是十年。

　　記者采訪時，曹志偉展開這張長達9米的圖紙介紹，“目前在廣州投資一個建設工程項目，整個審批流程要經過20個委、辦、局，53個處、室、中心、 站，100個審批環節，蓋108個章，累計審批工作日2020天。所以我們把它形容為‘萬里長征圖’。”

　　“比如這些審批流程，在賣地之前已經走了一遍，只不過用地單位變成買地企業的名字，僅此而已，這樣就用了98個工作日，”又比如整個審批流程中，各種行政收費就有36次，“他給你開個單子，拿這個單子到銀行去交費，交完再拿銀行的單子回來給他的財務，再把原來已經做好的證發給你，然后才能再跑下一道程序，每道收費用到四五天，那么加起來又用了100多天。”

　　——繁復的審批程序對每個房地產企業來說都意味著巨大的資金成本和時間成本。而曹志偉的“萬里長征圖”通過路線設計，成功將審批工作日從2020天優化到了799天！

　　過某一審批關口需要什么資質需要準備哪些材料，一圖在手一目了然，即便再刁鉆的政府部門也找不到曹志偉任何紕漏，此后新城市公司的項目審批幾乎都是一次性通過。傳到外界，這張“萬里長征圖”就成了“尋寶圖”。一些外地投資商初來乍到，不熟悉廣州建設工程項目審批流程，索性就把項目審批、建設交給新城市公司來做。新城市公司由此成立了代建項目部，最多的時候一個項目做下來，能掙2000多萬元——這張圖已經成為新城市公司代建項目部的核心競爭力。據說還有一位在廣州兩年都沒跑明白審批程序的新加坡商人提出，用50萬元來購買這張圖。

　　廟堂之高VS江湖之遠

　　讓很多人大跌眼鏡的是，這張凝聚著曹志偉多年心血的“萬里長征圖”，他不肯賣，卻作為政協行政審批改革提案的一部分給“捐”了出去。

　　2013年1月21日，在廣州市“兩會”政協第十一組討論上，身為廣州市政協委員的曹志偉，向廣州市委書記萬慶良展示了優化后1.8米長的“萬里長征圖”，引起極大震動。僅僅按照提案中的測算，企業投資審批的天數就可以由799天壓縮到232天。而曹志偉更是算了筆賬，如果把審批時限壓縮70%，每年廣州市能省下的建設資金利息就有30個億！

　　——震動來自于企業之痛。廣州市委書記萬慶良當場拍板“兩會”后解決這個問題。

　　這是曹志偉感覺最榮耀的時刻。他出身機關家庭，從小的夢想就是當大官、干大事，沒想到半路拐彎從了商，“商人還能為國家做事嗎？”

　　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曹志偉大學畢業后順利進入廣州市房管系統，剛工作兩年就被提拔為單位重要項目負責人。然而此時，他的“個性”也初現端倪。比如有一次，他所在單位召開與外企合作項目的研討會，領導讓大家發言。大多數人拿著稿子朗讀自己的項目方案，不料輪到曹志偉，他竟一上來就大喊，你們的方案都不行，一個都不行！隨后高調拋出自己的方案。又比如在一個青年技術座談會上，領導問曹志偉有什么想法，他張口就來——我要3年做到中層，10年做到單位一把手！

　　“在那個年代講這句話結果是什么？一個字——死，四個字——死得很慘。”被視作“刺兒頭”的曹志偉很快就在體制內待不住了。1994年，曹志偉選擇了下海。

　　下海后他才發現，原來創業比當官更憋氣。開始靠著在體制內承包項目掙到的錢做資本和在體制內結交的朋友支持，他創辦的新城市公司順利承包政府舊房改造工程。后來公司越做越大，開始獨立操作房地產項目，各種關系需要打點，各種地方需要讓步，曹志偉總結說，出來創業就是當孫子的，有時候比當孫子還孫子。

　　更痛苦的是，當官還有退路，還可以撒手不干，辦企業卻不行。項目等著落地，資金等著盤活，員工等著吃飯，最簡單最節省成本的處事方式，只能是合作——與拆遷戶合作，與審批單位合作，與競爭對手合作，與客戶合作，與媒體合作。

　　2013年8月28日，是曹志偉下海20周年紀念日。新城市地產公司，已經發展成為一家集建筑施工、物業經營管理、實業投資為一體的企業集團公司，曹志偉已成為身家數十億元的富豪。

　　與此同時，二十年商海歷練，也將這個曾經在體制內鋒芒畢露的年輕人，打磨成了現在廣州政界、商界、媒體圈的老熟人、老好人——他曾聯合媒體，以組織論壇的形式，與競爭對手分享客戶資料，化解了一場火拼式的價格戰；他曾聯合政府，建立了廣州陽光家緣網站，創建了廣州房地產陽光管理系統，并把自己的樓盤，率先放到網站上讓百姓、客戶監督；他與同行朋友之間資金來往，有時候甚至不簽合同，不打借條；作為被審批方，他甚至還曾協調過兩個審批部門之間的關系。

　　一張圖引發的改革

　　從公認的“刺頭兒”到好幫忙、不惹事的老好人，人生的矛盾和吊詭或許就在于此，站在體制之內，曹志偉不守“規則”，跳脫體制之外，他反而百分百遵守規則。比如審批流程，業內曾有房地產商跟他探討，其實也不需要這么嚴格按照審批流程走，有些可以跳過去，有些可以先開工再補辦。曹志偉卻說“不”，一定要依法依規辦事。

　　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種人生境界的成熟。低調、內斂、克制，用不著以對抗的方式來證明自己有理和正確。

　　——人變了，時代也在變。

　　2010年，廣州市一位老領導拍著曹志偉的肩膀說，志偉啊，錢掙夠了，該為社會干點事兒了。曹志偉聞言笑了。企業界人士擔任政協委員有一定比例，被稱為“老板委員”。曾有媒體調侃“老板委員”：錢多、文化低、參政時間少、議政能力差。而在當時的曹志偉看來，商人當政協委員，也就是個身份標簽，政協則無非是“兩院一瓶兩說”，即幼兒院(園)、老人院，加上花瓶，不說白不說，說了也白說。

　　不過，為尊重老領導，2010年12月，曹志偉還是“勉為其難”地被增補為廣州市政協委員。次年，他遞交提案，建議廣州市停建停售經適房，全力建設公共租賃房，并限制限價房的轉手交易。沒想到后來提案竟真落了地。據評估，為廣州市創造了極大的經濟價值。

　　“我該做多大的項目，才能創造在政協創造的價值啊。”與之相對一個提案落地，就能為社會“賺”幾十上百億——曹志偉突然發現，這種成就感是做任何房地產項目都比不了的。

　　2012年廣州市“兩會”上，他提出“地方融資平臺支出實際為第二財政支出，需納入預算管理”，這一建議被采納；他提交的“實事求是解決廣州城區‘車位貴、停車難’的問題”提案，當中關于控牌、分區調整停車收費、大力發展公交等建議被廣州市政府采納成為治堵辦法；2013年，他還提交了“逐步減少路邊占道收費停車場，大力建設發展室內停車場”的提案，其中建立電子停車地圖的建議，也已被采納并實施，成為廣州市2013年度“百件民生實事”之一。

　　中國人總是有些家國情結的。商人也不例外。尤其是曹志偉這種商人，“我以前想做一個好官，為老百姓服務。現在，我幫一個好官出主意，也間接實現了我的初愿。”

　　正因為此，2013年廣州市“兩會”上，曹志偉祭出了自己的“壓箱寶”——萬里長征圖。三個月后，廣州市政府行政機關的行政審批時間縮短至37個工作日！

　　——從2020天到799天，再到37天！2013年6月，中央電視臺《新聞聯播》欄目連續三期總共用時10分鐘播出《一張圖引發的改革》。

　　“曬圖哥”曹志偉徹底火了。

　　槍手還是炮灰？

　　回到二十年前，1994年，曹志偉26歲，他賺到人生的第一桶金200多萬元。“這是我一生中見過最多現鈔的時候”，他告訴記者，“當時我還做了一件特俗氣的事。200多萬有多少？干脆去銀行把現金全取出來，攤在床上欣賞一下，1.2米的床，剛好鋪滿。”

　　現在對他來說，這種掙錢的成就感，已經隨著時間漸漸消退。當“在商言商”成為不少企業家生存準則的時候，他寧愿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花三分之二的時間去做政協的事情。由于說話太多，他經常嗓子發炎，聲音嘶啞，有時為了一場演講，他會臨時去做針灸、打激素，讓嗓音恢復正常。他甚至準備放下手頭的生意，拿出兩年時間全心全意來推動國家的行政審批制度改革。

　　這讓他陷入了爭議的漩渦。企業內，有人埋怨他“不務正業”——一個商人，放著正事不做，反而專注參政議政。但他堅決認為，他沒有迷失。他告訴記者，為了打消員工顧慮，他留了四個億，一旦公司出現問題，公司每個員工平均可以分到一百萬元。

　　企業外，有人質疑他做的一切就是為了博取政治資本，為自己的企業搞資源。他反問記者，“做政協委員會給自己的企業帶來好處嗎？好處是有更多的人知道你，了解你，但壞處絕對比好處多，我現在精力都沒放在業務上。我的公共身份也不適合跟別人去談生意。”

　　因為他反對經適房、限價房轉手交易，也有人指責他是“槍手”，“為開發商代言”。他不辯解，卻仍舊堅持從經濟制度上來說，保障房和商品房是兩個體系，“上帝歸上帝，凱撒歸凱撒”，讓保障房進入市場會擾亂房地產交易秩序。

　　當然，還有媒體稱他是“曹大炮”，盛贊他敢于出聲，善于出聲。對這頂帽子，他同樣非常反感，“一，我覺得自己是斯文人，說話文雅，不是像放炮那樣狂轟亂炸，咄咄逼人；二，我不想當炮灰。”

　　不想當“炮灰”的曹志偉并不低調。不久前，廣州市31個政府部門在廣州白云會議中心集中“擺攤”，為廣州市政協委員提供問政咨詢。當天，曹志偉帶著兩名助理，后面跟著一群記者，風風火火出現在廣州市人口計生局的柜臺前，接著攤開了兩幅3米長、1米寬的“卷軸”，分別是《廣州市計劃生育手續辦理流程圖》和《計劃生育手續優化流程建議圖》。他開始對自己主業領域之外的政務問政。

　　顯然，這個億萬富翁的“參政夢”已經越做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