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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侖被譽為通曉官場企業家:知道哪些可以說了不做

2013年12月02日 14:48  《財經》雜志 微博

  馮侖:商界老莊

  他是一個圓潤通達、謹慎務實的人,從政界到商界,曾經野蠻生長,始終理想豐滿

  知道馮侖的人,未必知道萬通地產,正如知道任志強的人,未必知道華遠地產

  馮侖出了兩本書,第一本叫《野蠻生長》,第二本叫《理想豐滿》,寫盡中國民營資本的過去未來。北京大學中國經濟研究中心周其仁教授看了之后,說這是同類書中寫得最好的。

  這更像是說書的文字記錄。每次他要講一個主題,就會在公司宣傳,誰愛聽誰報名,然后幾個人一碰頭,在書房里一坐,馮侖就開始哇啦哇啦地講。講完了錄音稿讓速記員整理出來給他,他改一遍就算確認了。有人說,他的書很口語化,就跟坐在對面一樣,那是因為這些內容就是他講出來的。

  但他這些內容也不真是那么隨便講的。“他是一個對文字要求很高,有文字潔癖的人。”一位萬通內部人士告訴《財經》記者,所以他也不愿意讓別人代筆,他也看不上別人寫的發言稿,這跟他在中央黨校任教時對文字和語言有過專業訓練有關。

  鏡頭面前的馮侖,大都戴副眼鏡,穿著西裝或夾克,像個大學老師。如果他著一襲中式服裝,還有幾分仙風道骨。他是最早一批體制內下海的官員,也是當年海南地產市場最早的弄潮兒。

  馮侖是一個企業家,又被稱為NGO(非政府組織)專家、商業界的思想家,身上兼具理想主義和實用主義特質。他被譽為通曉官場的游戲規則,了解政治的底限,他知道該做什么和不該做什么,以及哪些可以做了不說,哪些可以說了不做,哪些則是既不能說也不能做的。

  “資本家的工作崗位,無產階級的社會理想,流氓無產階級的生活習氣,士大夫的精神享受;喜歡坐小車,看小姐,聽小曲;崇尚學先進,傍大款,走正道。”這是馮侖對自己的定義,通俗得略有粗俗的味道,但聽者往往覺得準確、生動。

  他還解釋說,中國傳統士大夫的四大理想:“起它一個號,坐它一乘轎,刻它一部稿,討它一個小。”一樣的通俗、火辣、酣暢,正是馮侖的語言風格。

  王石說:“馮侖這個人,聰明絕頂,俠義肝腸。嬉笑怒罵皆文章,百計千心成萬通。”一位早年在海南一起創業的萬通六兄弟之一感嘆:身邊再無第二人能像馮侖那樣,與之聊天快樂而有趣。

  他的影響并不僅限于商界和朋友之間,更深入大眾。馮侖的話,粉絲們愛稱為“侖語”。

  11月下旬,萬通六兄弟之一的潘石屹[微博]過生日發微博:“我50歲了,馮侖送我50萬棵樹,種在阿拉善,由會長任志強負責監督實施。馮侖大包大攬說,今后我的悼詞他來寫。但他比我大3歲。”此時,離六人當年在海南創業,已經過去了20年,大家各自發展,境遇懸殊。

  早期開發商

  馮侖給外人的印象是愛說葷段子,談理想、談男女、談人生、談政治,無所不談,“但他在本質上還是一個生意人”,一位與馮侖有商業合作的人士稱,“而且還是個較真的生意人。”據說,馮侖私下為人謹慎,并不隨意開玩笑。

  很多人都不知道,馮侖和萬通才是中國開發商的鼻祖,是經歷過上世紀90年代海南地產泡沫,并從滿地骸骨中爬出來的人,當時聚集到那兒的是全國各地最失意和最有夢想、最不安分的人。

  1988年,馮侖原本受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研究所委派,去海南籌建海南改革發展研究所。此后人事變動、幾度輾轉,馮侖跟王功權、王啟富、劉軍、易小迪和潘石屹六個年輕人嘯聚海南,成立了萬通公司。“萬通”這名字是馮侖取的,取義“路路通”。

  公司開張后,馮侖是大哥,負責排座次、定規矩、建立思想統一戰線,還牽頭完成了第一單別墅生意。很多個夜晚,在海風里、椰子樹下,長發飄飄、穿著大褲衩的馮侖常做的事,就是找一幫朋友邊侃大山邊在大排檔吃宵夜。

  那時候正值海南地產水漲船高,開發商“天天過年、夜夜結婚”,萬通的業務發展也很快。

  于是從1995年開始,萬通施行多元化戰略,迅速把業務分散到北京、上海和長春,馮侖參與創建了中國民生銀行并出任創業董事,完成了對陜西省證券公司、武漢國際信托投資公司、東北華聯等企業的收購及重組,1994年甚至在美國投資了網絡公司亞信。

  萬通在幾年內總資產增至30億元以上,一時間風光無二。馮侖回憶說,男人很享受這種東奔西突的感覺,很像半夜急行軍時被前呼后擁,感覺最好。

  但業務整合問題隨之而來,萬通的家底根本駕馭不了如此龐大而復雜的業務,1995年公司負債3億元,六兄弟對未來的發展出現嚴重分歧,馮侖威信受到挑戰,這也為后來分家埋下伏筆。

  在一番痛苦磨折之后,萬通決定“自我革命”,按照“舍”字進行瘦身,將非地產主業一概剝離。

  此后十數年,萬通在馮侖的主導下一路嘗試了“美國模式”和“嘉德模式”,從紐約世貿中心到臺北2011大廈,施行了綠色戰略和立體城市等新概念。然而從本世紀初至現在,萬通在開發商的隊伍中僅排中等,在業務規模上已經退出了第一梯隊。

  馮侖在被媒體問及此事時,顯得不以為意:“我現在不拼刺刀,那是因為我拼過刺刀。”

  從海南地產泡沫中脫身,盲目擴大戰線幾乎翻車對他此后20年從商做人影響很深,他一直記著成千上萬家開發商一夜之間消失的場景。一度,他在書里濃墨重彩描述中國民營企業的各種死法,感嘆社會變革的摩擦期充滿風險。

  他一直推崇企業采取反周期的措施,“別人辦喪事的時候你辦喜事,別人辦喜事的時候,你居安思危,做好離婚準備。”

  他也推崇“商業模式的變革”,認為傳統房地產業的特點是“五高”,即高負債、高存貨、高資產、高風險、高回報,是沒有前景的,開發商的出路應該是走美國模式,向價值鏈的上游走,做社區型商業中心,做CBD商業中心,變身為服務業、金融業。

  事實證明,雖然萬通所倡導的模式的確是成熟市場的主流模式,但是至少中國在現階段還是品牌、品質導向下的快速周轉為王,而對比萬通的保守,中海、龍湖和恒大這樣的新興力量卻趁機狂飆突進,后來居上。

  一般來說,住宅公司的銷售額是凈資產的兩倍三倍比較合適。而四年前恒大上市時負債率是780%,綠城上市前負債200%,龍湖上市前負債230%,如果在資本市場的小陽春中沒上市,有些公司可能就沒了。

  萬通成立20年,正步入低風險、中速度、高回報的成熟期,而這些地產小輩成立六七年,正值敢于做風險決策、一心想做大的青春期。

  幸運的是,他們趕上了好時候。“這些年來地產市場的確很火爆,可以說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期。” 一位業內人士對《財經》記者分析,萬通上市之后只融了一次資,沒有資本就沒有速度和規模。

  “老馮溫和,因為他沒有賭性,王健林則是最有勇氣、最有執行力、最勤奮的老板。”他表示,馮是教師出身,王是軍人出身,前者沒有后者這樣強的執行力,在一個市場還存在很多機會的時候,就不會爆發性發展。

  “哥競爭的不是規模,是寂寞。”馮侖調侃說。

  根正苗紅

  7月18日,馮侖在FT中文網發表“再談社會變革期的企業家選擇”一文,對柳傳志“在商言商”表態進行評論,他對政商關系的表述,比起王石的“鐵肩擔道義”要溫和,比起柳傳志“在商言商”又更積極。

  “馮侖是溫和的人,會拿捏分寸,拿捏到大家都覺得合適愉快的分寸。”上述萬通內部人士告訴《財經》記者。

  更重要的是,馮侖是從體制內走出來的商人。他是“文革”后的第二屆大學生,15歲入團,20歲入黨,1984年畢業于中央黨校,此后在中央黨校、中宣部、國家體改委和武漢市經委任職。

  當時海南農業高技術公司的主管部門領導稱他為“紅色資本家,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共產黨隊伍里的致富標兵”。

  他主編過《中國國情報告》,著述有《社會主義國家的經濟職能》等,譯著包括《狂飆突進——馬克思的心路歷程》。他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采訪時表示,在他的靈魂里,三分之二是馬克思主義。

  “剛開始做生意那幾年,我睡在地鋪上,有很多人進來打量后說,怎么這么困難,需不需要幫助?但接下來就會說:黨培養你這么多年,你不去做科研,變成個體戶了。”

  這樣的出身,造就了他的政治敏感度和對政商關系的獨到拿捏。

  馮侖從來不諱言中國的政商關系。他曾在《野蠻生長》中說中國的民營資本附著在國家資本之下,仰官員之鼻息又拉官員下水,巧取豪奪卻又進退失據,最終招致“嚴打”和“清理整頓”,企業破產,老板鋃鐺入獄。

  他贊賞榮毅仁的人生智慧,說他一生為共產黨和政府做事,出人、出錢又出力,個人謹慎處事,生活節儉,低調為人,結果獲得黨和政府的“報之以李”。

  他更贊賞王石的“不行賄”,說這些是守正出奇、陽光經營的價值觀,是成熟的專業管理團隊應對市場競爭與政府管理體制的成功對接。

  一個政府里的人曾經對馮侖說:我觀察你們這個公司這么多年,發現你們老在河邊站著,卻從沒濕過鞋,拐個彎又回去了,是不是政策水平比較高?馮侖答說,只是聽黨的話而已。

  臺灣知名企業家辜振甫一直講一句話:人生就是個舞臺(他喜歡唱京劇),最重要的不是上臺亮相,而是下臺的時候背影要優雅。馮侖的說法是,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死的沒有尊嚴。

  像馮侖和陳東升、郭凡生、田源、王功權等人被稱作“92派”,這些企業家多是體制內精英,在南巡講話的影響下,選擇了“下海”。和草根企業家、互聯網新秀相比,這代人思考得更多、更遠,更多是一種知識分子形象出現在世人面前的。

  “他是一個風險偏好不高的人。”上述業內人士對《財經》記者表示,也許是出身原因,也許是年齡原因,也許是經歷使然,馮侖跟現在奉行狼文化的很多民營老板不同,他相信只有好人和聰明人能活下來,絕不做那些容易犯錯誤的事情,過分取巧、過分投機、過分變通、過分違規的事,都不做。

  王石曾說過,到現在為止,萬通的人不管是離開的還是留在公司的,沒有一個是因為錢被抓起來的。

  2004年4月,萬通地產自成立十年來首次擴充資本,泰達集團全額認購萬通地產增發的3.08億股,成為萬通地產最大的股東。這是一家國有資本。

  與同政府打交道相比,馮侖更喜歡做一些NGO和公益的社會活動,萬通主張理性慈善,即通過公益組織,提高公益效率,然后企業持續地捐款——每年上市公司捐利潤的0.5%,非上市公司捐1%。馮侖個人參加了包括阿拉善公益機構和世界未來基金等組織。

  “總體來說,公益和慈善對企業而言不是速效救心丸,而是一個保健品,不是吃了就起死回生,但是經常吃蟲草、燕窩,對身體一定有幫助。”馮侖如是總結。在運作慈善的過程中,他也得以結識和結交各界人士,擴大社會話語權,獲得更大的社會影響力。

  近幾年,馮侖儼然變成了“公益布道者”。他說:“公益讓我往純潔的方向靠,讓我覺得人活著很有意思,我比活在新聞聯播里還幸福。”

  商界思想者

  馮侖新出的第二本書《理想豐滿》原名叫做《建設新中國》。

  他在書里提及,追求物質上的幸福也很重要,但這是普通人的幸福,是個小幸福,而在精神上探索未知世界的快樂,才是最主要的快樂,也是大幸福。他常對身邊人說,“財富的增加多一個零,感覺好像得到奧運會的冠軍,而我現在想做的是破紀錄。”

  1989年在海南改革發展研究所工作的伍繼延,在新書《在商言商?——湘商文化與現代商會》里描述,他覺得萬通六個人中,馮侖本質上是個社會賢達,而潘石屹骨子里是個商人。

  潘石屹在“江湖”沙龍欄目中談到侖時說:“他就是我面前的一座山,永遠越不過去。”

  1959年馮侖生于陜西西安。因為他的父親是企業工會負責人,馮侖得以在“文革”期間閱讀了不少內部出版的“灰皮書”,比如《張國燾回憶錄》《尼赫魯傳》等,這對他的思想形成影響不小。

  馮侖說自己十幾歲的時候曾經有很多奇怪的想法,夢想成為一個思想家,于是天天看書、琢磨;家長有時不讓通宵達旦地看書,他就在臺燈上面罩著報紙偷偷看,有一次困得睡著了,報紙差點兒被點著了;十三四歲那會兒不懂文言文,但會逼著自己硬著頭皮往下啃。

  1978年,馮侖考上西北大學經濟系。畢業后他考上中央黨校碩士,22歲,是黨校最年輕的學員。馮侖回憶,當時滿腦子是正面教育留下來的痕跡,好人壞人恪守一定規則,涇渭分明。但后來他變了。

  中央黨校有一個黨刊室,可以看到各種內參材料,反映的多是社會陰暗面和問題。馮侖說,在那里,他顛覆了以前對是非的認識,發現人們看到的偉大未必真有那么偉大,而真實的東西一定在偉大的背面。

  他開始關注偉大的另一面,發現了很多讓人失望的偉大、讓人輕蔑的偉大、讓人不崇敬的偉大、讓人不愿追隨的偉大以及讓人不再敬仰的偉大。“所以偉大又是一個增魅和神化的過程。”他說。

  有一次馮侖和柳傳志出去爬山,他開玩笑說,一個偉大的人就像站在山上,陽光照著他,他看著我們,我們所有人都以為他是從陽面上去的,但實際上他是從陰坡爬上來的,但是一個偉大的人,并不因為他從陰坡上去就見不到陽光。

  在他眼里,從現實通向理想的過程中,最重要是避免死亡,規避體制性摩擦,當體制轉換、政策轉換時,決不能生磕死扛。要聽黨的話,按政府要求辦,這不是唱高調,這都是保命的話,“因為這樣才能從現在的拖拉機的土路開到未來的高速公路上去”。

  私下里,他不愿意看表面強悍的書(如《四書》、《五經》),愛看終極強悍的書(如《老子》《莊子》),他是一個圓潤通達、謹慎務實的人。

  事實上,他一直在企業經營和為人處世中身體力行這套思想和價值觀,并在各種活動上廣為布道,一方面用“葷段子”的語言吸引眼球,擴大社會影響力,另一方面也用溫和的方式為政府建言獻策,這是屬于他們那一代人的家國情懷。

  2006年8月,以馮侖為主打形象的《風馬牛》電子雜志創刊,它集視頻、音頻、動畫等多媒體表現形式于一體,以馮侖為核心,從商業、行業、企業、生活等多方面,展現了他身邊的大千世界和商道感悟,訂閱量超百萬。

  他無所顧忌地談臺灣,說臺灣官不聊生,人民安居,禮義廉恥,身體力行,文化是完整的,不像大陸的文化不斷在撕扯,價值觀很破碎、很斷裂。

  2011年4月,萬通成為第一家進入臺灣地區的大陸開發商,推出了“萬通臺北2011”項目。在陽明山上建設度假公寓276套,底下有溫泉,邊上有高爾夫球場,出門可以上山看淡水河,看瓊瑤寫的淡水夕陽,買房人70%都是來自大陸。

  2009年4月,北京萬通實業股份有限公司與紐約和新澤西港務局簽署租約,成為紐約最高建筑新世貿中心一號樓(自由塔)的“一號租戶”。建設美國中心的時候,著名美籍華人靳羽西說,在美國被拉登強拆的地方蓋一座最高的樓,在里面建中國中心,這讓美國人精神上、價值觀上受不了。馮侖說,我就想在這上面做(項目)。數年過去了,每年中國中心都主持中美商業領袖圓桌會議,很多投資機構過來談合作。

  為了做美國房地產項目,他十年里跑了50趟紐約,為了做臺灣市場,他五年內跑了30趟臺灣。

  馮侖說中國社會處于急劇轉型期,要做到“公平”兩個字很難,我們要理解這兩個字背后的各種制度沖突、心理沖突,我們應該怎樣努力以持久的微小變革,逐步接近相對公平。而用革命的手段去追求短暫的絕對公平,那對社會和國家百害而無一利。

  馮侖將人生比喻成一壇咸菜,他說,“不同的鹵汁、不同的分量,再加上不同的腌制時間,最后浸漬到菜里,你的味兒就變了,不用刀刮還看不出原來的本色。”

  曾書生意氣,患得患失的馮侖,已被生活摔打得一往無前,無所畏懼。

  【作者:《財經》記者 胡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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