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位后的“太上皇”是如何將叛逆的兒子訓練成董事長的

　　韓念仕(右)對父親張純益(左)說：“我當老大啦，公司以后就歸我管了，你不用再管了。”

　　文_本刊記者 曹順妮編輯_蕭三匝攝影_王亭川

　　在今年的伯克希爾·哈撒韋公司股東大會上，有人問巴菲特：怎樣做才能不毀掉自己的孩子？

　　這是一個所有人都想知道的答案。

　　蘇州百勝動力機器有限公司董事長韓念仕，就曾是父親眼里被毀掉的孩子。如今，父親稱兒子“韓董”，兒子稱父親“張總”，父親剛50歲，兒子27歲。

　　2009年，韓念仕的父親張紀益決定退位，提心吊膽地讓獨子繼位。他不得不這樣做，因為剛遭遇一場車禍，同時深受痛風和糖尿病的困擾，身體無力支撐繁重的工作。

　　韓念仕隨母姓，頭發顏色夸張，戴耳飾、文身，渾身上下都寫滿了“不靠譜”。當張紀益的退位“詔書”一頒布，兒子甩給他的一句話讓他心涼了半截——“我當老大啦，公司以后就歸我管了，你不用再管了。”這家伙！

　　“他現在肯定不會再說那樣的話了，否則我認為他做了4年董事長也沒長進。”2013年4月底的一天，在蘇州的董事長辦公室里，張紀益當著兒子的面對《中國企業家》說。為了兒子當初的那句話，他的心懸了兩年多。而如今，“要不是韓董讓我出來見你，我很少來單位的，你看，我現在連辦公桌都沒有，來了只能坐沙發。”

　　韓念仕現在的頭發是褐黃色，早已摘掉耳飾，后背上的死神文身和左臂上的鯊魚頭文身也被刻意包裹起來了。但他穿紅色Ferragamo休閑鞋，中指上戴一枚巨大的卡地亞[微博]指環，還是潮。他不認為自己當年的打扮有什么不對。“那種風格在國外沒什么。年輕時候都追求個性，現在讓我打扮成那樣也不可能了，國內沒有董事長敢穿成那樣子。”他說。

　　他轉動著自己的座椅，聽父親發感慨。父親顯然覺得他的舉止欠妥，靜靜地走過去定住了轉椅，又退回到沙發里。

　　在兒子面前，張紀益的威懾力還在。在兒子的手機通訊錄里，他的名字是“太上皇大人”，而在他手機里，兒子并不是“韓董”，是“韓念仕”。

　　2007年被父親召回國內時，韓念仕很惱火。他當時在加拿大讀大學，學國際貿易專業，滿腦子想的是畢業后如何創業，或者進國際投行。他沒想到一生“沒有踩過空腳”的父親幾乎陷入絕境，而自己的身份是救火隊員。

　　張紀益的大麻煩不僅在于病痛難忍，更在他已深陷上億元債務泥潭。這筆債務源于他聽了朋友的話，沒抵擋住房地產市場擴張的誘惑，2005年涉險進入地產行業，兩年多時間里債務劇增。

　　一個急火攻心，拔苗助長，一個心中抵觸，沖突難免。兒子的打扮成了點燃父親怒火的火星。在父親看來，這個孩子已經“被毀了”，一副“社會小混混”的造型怎么能在公司壓住場面呢？自己幾十年辛苦積累的家底是否會被這孩子敗光？張紀益勒令兒子改頭換面，韓念仕從了。

　　張紀益對兒子的內心動向也號不準。看兒子在辦公室亂晃悠就叫到跟前訓話，他不能容忍任何人懶惰。韓念仕理直氣壯地回擊父親：你交代的活兒我已經干完了。張不信，一檢查，果然。兒子的工作效率超過他的經驗判斷，一天的任務量，這小子半天就完成了。

　　從小就讀國際寄宿學校的韓念仕不喜束縛，總想自己掌控時間。一忙完工作，就琢磨去哪里消遣。張紀益常帶兒子去高爾夫球場，那是生意人碰頭交流情感的地方，兒子卻迷上了單純的打球，這也讓他憂慮重重。韓念仕反過來也不明白父親，身體都累成這樣了，還要天天耗在公司，工作和生活完全沒有分開。他警告自己不成為第二個被工作拖垮身體的董事長，飯局上，他不碰煙酒，下班后，要么和朋友瘋玩，要么回家逗貓。以前他會把逗貓的圖片發到微博上，可現在不敢了。曾有媒體揪住他逗貓的圖片暗諷他貪玩。

　　處在崩潰邊緣的張紀益，仍拼命工作的一個理由是，自己退位前要把債務處理完，給兒子留下一個沒有負擔的公司。為化解掉上億的債務，他四處奔走。2008年，從上海返回蘇州的高速路上，車子撞上隔離帶，人被撞暈。醒后硬撐了兩日，一次酒局后回家，鑰匙還沒插進門鎖，人就倒下了。送到醫院搶救，半腦袋積血，再晚半小時，命就沒了。這是他第二次出車禍，為此頭上留下了三處刀口，左額上方還留下一處凹陷。要命的是，兩次車禍都出在事業轉折點上。

　　這次車禍讓韓念仕措手不及，張紀益也自顧不暇。清醒后的父親把所有地產項目都賣掉，清償完債務，叮囑兒子：別學老爸貪多，要專注主業。2009年初，他把自己持有的公司70%股權全部轉到了兒子名下，兒子成了公司法定代表人和董事長。

　　但兒子那句江山易主的“老大論”讓張紀益立馬警覺起來，不敢就此放手。

　　兒子說出那句話，本意是想讓父親安心養病，卻不曾料到，那句話成了他當董事長的最大障礙。“老爸表面上很民主，實際上對我搞的是專政。”新董事長韓念仕發現自己仍然不是老大，在家里吃飯，張紀益從來都是坐在主位。有時候父親不在家，韓念仕就坐到主位上，過一把老大的癮。在公司，名義上自己是董事長，但幕后決策的都是父親。張紀益要求兒子，不能插手經營管理，所有的事交給底下人去做。在父親搭建好的團隊里當董事長，韓念仕總感覺自己被父親的力量左右。

　　2008年，公司本來計劃上市，車禍事件加之A股市場的跌跌不休，在國內上市的計劃泡湯。韓念仕一接班，立馬想繞道海外IPO，以此證明自己能力。但父親根本不同意兒子提出來的海外上市方案，堅持要在國內上市，如果國內資本市場不景氣，就等，這一等就到了2013年。一次，韓念仕和朋友聚餐，飯桌上聊起上市的事兒，朋友問：既然產品主要出口，為何不到海外上市？“老爸不同意。”他淡淡地回了一句。

父親舍不得讓兒子干臟活

　　張紀益也經常搜集“輿情”，知道兒子說自己是他的“最大障礙”。遇到分歧，他就與兒子PK，誰有道理聽誰的。

　　“我爸雖然專制，但市場眼光還是很準。”韓念仕說，他和父親磨合三年多，從父親身上學到的本領，比自己回國后又到商學院去充電學的東西更實用。父親要求他每天必須看蘇州本地新聞、江蘇新聞，還有央視《新聞聯播》，有時間的話還要再看看《參考消息》，掌握國際態勢。“老爸對政治的敏感度是我沒有的。”

　　張紀益對數字的敏感也讓兒子自嘆弗如。“老爸能記住公司財報的數據，每年利潤額，他能記到小數點后兩位。”韓念仕說自己只在意大數字，利潤精確到萬為單位就打住了。此言非虛。張紀益對每次辦廠的時間、結婚、車禍甚至20年前的電話號碼都能說出來。他拍著受過傷的腦袋說，車禍還是毀了部分記憶。

　　張紀益很少出國，但并不保守，他早就在公司引入了職業經理人。2005年，張聘請夏堅擔任公司總經理，夏上任第一天，張就對高管們說：公司全部管理權交給夏總，若有人違抗，不管什么身份，都要下崗。夏堅害怕家族成員介入過細以至于引起企業內訌，這句話打消了他的顧慮。

　　兒子接班后，張紀益提醒的第一點就是：要以德服人，不該董事長管的，不能亂伸手，公司有職業經理人。董事長做好公司戰略規劃，領導好管理團隊就可以了，生產經營上的事，讓夏總負責。只有以德服人，才能立威。至于以德服人的操作方針，就是說話算話，承諾了就得做到，做不到就別說。

　　“韓董很老練，我是伯伯，在公司從來不敢亂說話。”年長父親6歲的伯伯是公司的采購主任，在公司里，伯伯叫侄子“韓董”，侄子叫伯伯“張經理”。因是家族企業，家中排行老八的張紀益，老大、老二都曾在公司做事(已退休)，現在張紀益的五哥管公司基建、六哥是采購經理、七哥是車間主任，但都只是打工，不持有股份。

　　“韓董”管理起叔伯輩的老人有一套自己的方法。以前，公司從車間到辦公室到處是煙頭，他想在公司內禁煙。動手前，他私下問“張經理”：伯伯，員工在車間抽煙，太不安全，辦公室也到處見煙頭，很不衛生，我要在公司禁止抽煙，你同意不？“好啊好啊，我贊成。”抽煙的張經理心想，這個小朋友不簡單，先禮后兵。如今，除了專門的吸煙室，廠區和辦公室內再見不到煙頭。

　　讓張經理暗自佩服的小侄子另一面是他的城府。“要是跟他爸爸反映個問題，或許還沒出辦公室，就聽到他打電話去追問了。可韓董不是，從來不當面表態，只會說一句知道了。但隔一兩天，他肯定會給你一個客觀的答復。所以我要亂說話，害的是自己。”

　　“韓董”的威信不僅能震住家族成員，連公司的二號人物——總經理、財務主任、總工程師等高管，也不得不服。

　　夏堅對“韓董”與年齡不符的老練暗自敬佩。公司開會討論開發新機型，韓從不一拍腦門就通過，總是要與高管多次討論才做決定。

　　2013年4月11日，上海國際游艇展開展，韓念仕和他的團隊早在一星期前就到此布置自家產品——PARSUN品牌游艇舷外機的展臺。父親退位前，PARSUN占國內出口市場的70%，國際市場排名第七，在兒子手中，排名已升至第六，韓念仕的目標是取代目前排名第一的雅馬哈。這就不僅要靠價格優勢來實現，還必須做大品牌影響力，這也是韓念仕每年都會帶隊參加各種展覽會的直接動因。

　　69歲的總工程師趙恩琳畢業于清華大學，在舷外機領域是學術權威，國家出臺行業標準，他還被請去發言。“這么牛的人，老爸都能請來，怎么樣？”韓念仕很佩服父親。

　　這個周末，趙恩琳來到上海國際游艇展PARSUN展臺。見到韓念仕，他很恭敬地問了聲：韓董，你也來啦。韓點點頭，一扭頭發現，夏堅和財務主任也都在展臺招呼客戶。參展的外國人看著一群年長的人對著坐在高腳椅上的時尚小伙子點頭致敬，頗為好奇。那天韓念仕穿的是定制的黑襯衣，綠色Tod’s鞋，接受采訪過程中時不時大笑。

　　本刊記者問趙恩琳：這么年輕的董事長，能服眾嗎？“服的，服的。”趙的蘇州普通話聽起來很柔和。

　　這正是張紀益要的效果。

　　現在回想起來，張紀益說，兒子之所以贏得他的信任，是因為在一個公眾場合的表現超出了他的預期。

　　在2010年華夏銀行宴請當地大客戶的一個飯局上，韓念仕受邀發言。沒任何準備的他，條理清楚地講完話，震住了父親。“咦，兒子不錯嘛。”張紀益自此后消除了對兒子的偏見。2011年，他在公司年會上做了最后一次發言后，就極少在公司出現，放心地去打球、調養身體。

　　如今，球童問張紀益：你兒子怎么很少來了？他反倒高興。兒子要是經常打球，他就沒心思打球了。張曾在兩年前對兒子說，等有一天你會為公司睡不著覺了，就證明你成熟了。韓當時反駁他：該工作工作，該睡覺睡覺，不睡覺怎能干好白天的事？

　　現在他真是常常失眠了，他憂慮的是如何盡快培養年輕團隊。父親帶出來的班子，多數人到了退休年齡，新力量亟待加強。在董事長位子上穩坐了4年后，韓念仕失眠的痛苦才開始。

　　一日，一位和父親年齡相當的老江湖，跑到公司談上市投資。韓念仕早早備好茶，心情暢快地準備施展自己的談判功夫。沒想到，對方比他老辣。碰上強大對手，他后背冒著冷汗，但面無表情，呷口茶，嗯一聲，再呷口茶，幾個回合下來，沒贏，但也沒輸。這一點，也正是父親教給他的：談判中要喜怒不形于色。

　　張紀益不再垂簾聽政，兒子遇到難處，反倒會主動請教他。他表達自己的看法也很婉轉：如果贊成兒子的意見，他會說“你覺得可行就去做吧”；如果有疑慮，他會說“要不你再考慮考慮”。要是實在看不慣兒子做的某件事，他會給他發個短信提醒。最近一次提醒，是因為韓念仕出差忘記通知司機行程，讓司機在家門口等了一上午。張忍著怒火，短信韓：“兒子，你要注意你的身份，不是小孩子了，出差要知會司機。另外，注意你的生活開支，你好多開支我都沒有告訴你媽媽。”韓念仕回短信承認錯誤，但對開支一事，做了反駁：“我是86年的，不是68年的，不要總拿你那個年代的標準來要求我。”

　　“父親那代人必須苦干。他吃過的苦，我不會再吃，但我的壓力或許更大。”韓念仕最害怕父母拿自己與別的企業家后代比較，他也很少結交功成名就的一代企業家，“我們是小企業，攀不上。”其實他內心的真實想法是要超越一代。他希望繼承父親的冒險精神，深海潛水、賽車、跳傘、帆船等冒險的戶外運動，他一樣都不落下。

　　2012年，韓念仕被《福布斯》評為中國30位30歲以下創業者之一。在家賦閑的張紀益看到媒體圍著兒子轉，意識到屬于兒子的時代已經到來了。在投資1個多億建成的新廠區，張紀益在董事長的辦公樓旁邊給自己規劃了一個小處所退養。“我不會再進辦公樓了，那是董事長的地方。現在還有人來問我公司的事，我跟他們講，問韓董吧，我不再管了。”

　　回到開頭的問題，巴菲特是這么回答的：很多孩子是被父母的行為毀掉的，而不是遺產。孩子是通過父母的行為學習的，這是很重要和嚴肅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