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鹽商傳奇 | |||||||||
---|---|---|---|---|---|---|---|---|---|
http://whmsebhyy.com 2006年03月28日 11:43 《中國企業家》雜志 | |||||||||
當政府鹽業政策變化,鹽商失去了對鹽業貿易的壟斷地位而一落千丈的時候,這個城市也就隨之衰落了 文/本刊記者 雷曉宇 有這樣一些數據可以說明揚州這個城市在鼎盛時期的地位。
以乾隆三十七年為例,揚州鹽引銷售量1529600引。一引等于200斤-400斤,一引鹽在海濱是0.64兩白銀,運到揚州來以后,加上運費、鹽稅,達到1.82兩左右,從揚州運到東南六省(江蘇、安徽、江西、湖北、糊南、浙江),零售價10兩左右,價錢翻了十倍不止。揚州鹽商每年賺銀1500萬兩以上,上交鹽稅600萬兩以上,占全國鹽課60%左右。 這一年,中國的經濟總量是全世界的32%,揚州鹽商提供的鹽稅占了全世界8%的經濟總量。 “這是就經濟規模而言。就人口規模而言,揚州人口50萬,居世界第六。就文化地位而言,揚州排名世界第一,第二是北京,第三是羅馬,第四是巴黎!睋P州大學商學院教授黃叔成顯然為自己的城市感到驕傲。 這是一個被商人改變的城市。這商人,還不是揚州本地人,而是來自徽州的客商。在近代人陳去病的《五石齋》中有這么一句話:“揚州之盛,實徽商開之,揚蓋徽商殖民地也! 商業城市 澳大利亞社會學家安東尼亞芬安妮曾經這樣描述歷史上的揚州:“有時候商人云集,有時候士兵云集,有時候混而有之……戰略地位的重要性使得揚州在發生政治沖突的時候稱為軍事堡壘,在統一時期又轉變為繁榮的商業中心和文化中心!睋P州成為這樣一個舞臺:商人和軍人交替演出,你方唱罷我登場。 明清時期的揚州無疑是后者,政府把鹽業壟斷管理機構兩淮鹽運史和兩淮鹽運御史設在揚州,使揚州成為全國最大的食鹽集散地。這時候,扮演主角的是徽商。 黃叔成說:“在明朝時候,當地有個說法,叫做“秦腔翕語滿街巷”,就是說,在揚州做生意的大多是山西人、陜西人和徽州人。到了康熙年間,情況有所變化——陜退,晉轉,徽進;丈坛蔀閮苫贷}商的主流! 為什么會出現這種情況?“這和政府的鹽業管理政策有關。政策的改變導致大批徽商進入揚州,成為繼晉商之后又一批移民到揚州的商人!睋P州學會會長韋明鏵解釋說。 明朝建立以后,在西北以外仍然有元軍駐扎,威脅中原的安全,明朝政府便在那一帶駐軍。有駐軍,就需要長年供給糧草,這成為政府財政的一大負擔。于是開中制應運而生,后來政府改開中制為折色制——只要交足一定的銀兩,任何地區的商人都能夠領取鹽引進行貿易。這樣一來,徽商就獲得了介入的資格。 比較這一時期共生于揚州的晉商和徽商是個有趣的話題。單從兩地商人的家宅上就能看出這兩個群體的氣質差異。黃叔成舉例說:“不是說晉商沒有文化,他也有文化,但是他的文化是一種純粹的商業文化。你看喬家大院,有氣勢,結實,但是并不好看,灰蒙蒙的,有一種壓抑感。他們才不會懂得造假山假水,種花草樹木!倍鴵P州的徽州鹽商住宅顯得輕松、開闊、愉悅,以審美的情趣消解了晉商大院中那種權力、等級的森嚴。 韋明鏵則把這兩個商幫氣質上的差異歸結為兩點。一個是生活方式不一樣。換句話說,晉商不會花錢,“摳”。就是再有錢,一樣過著苦行僧的生活:穿老羊皮袍子、吃饃饃、夾大蔥大蒜,死了以后在地窖里留大箱子元寶,但是只舍得花二兩銀子給自己買棺材。晉商再有錢,講的是仕途經濟,缺少一種叫做“旨趣”的東西!盎罩萑司筒灰粯恿。我看過那么多講揚州的古書,里面談論的通通都不是生活必需品,都是玩的東西。單說一樣——千戶生女當教曲,十里栽花當種田;ê蛻颍际菦]有也不會死的東西。他們關心的就是現世的享受! 再一個,這種生活方式的形成也和徽商的經營理念有關系。這個群體在揚州的崛起和皇權對于鹽的壟斷是緊密聯系的,因此他們講究對皇家的“報效”。乾隆皇帝幾次下江南,都是由當地的大鹽商代替地方官員接待的。當時修建大量的行宮,甚至改寫了揚州的城市格局,形成了以這些行宮為中心,以大鹽商住宅、鹽商書院、商業區、民宅逐漸擴散的城市空間!霸诠俦疚坏膫鹘y社會,晉商也講究官商結合,但是他們公關手段的靈活性、主動性遠遠不及徽商!表f明鏵總結說。 消費城市 并不是每一個商業城市都能夠成為消費城市,但是揚州就能。當時的社會上有種說法,叫做“揚氣”!熬褪菗P州味兒,”韋明鏵解釋說:“什么東西奢華、講究到極致,就是揚氣。” 在那個年代的中國,揚州是領風氣之先的時尚之都。18世紀的揚州旅游指南《揚州畫舫錄》中曾經屢屢提到揚州鹽商奢侈的消費風氣:選美選膩了,開始選丑,大姑娘大熱天在臉上涂醬油,在太陽底下暴曬,比誰更丑些。比有錢,在金箔上刻上自己的名字,集體跑到鎮江金山的寶塔上,把金箔往外扔,看誰家的金箔第一個飄到揚州。 這些奢侈消費一開始是作為攀附大官顯貴的公關手段出現的,后來成為了一種城市習慣!皳P州有個說法叫做烏紗帽和繡花鞋,烏紗帽就是說和當官的交好,自己不能做官也要自己兒子做官。繡花鞋就是好女色。這兩個詞代表了揚州鹽商的政治理念和生活追求!表f明鏵說。 這個城市的鹽商在瘋狂消費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了自己特有的市民文化和高度專業化的消費市場。鹽商喜歡優美的居住環境,于是形成了成熟的園林建筑市場,養活了大批的花匠、瓦工、木工;鹽商喜歡燈紅酒綠,于是揚州出現了發達的戲曲藝術和戲院;鹽商喜歡山珍海味,于是出現了淮揚菜系和名廚;鹽商喜歡悠閑,于是出現了大量的茶館和澡堂。鹽商喜歡逛妓院,妓女又好打扮,于是揚州出現了香粉業。清末民初最有名的揚州香粉就是汪禮珍的夫家謝馥春的香粉。鹽商的消費導致了整個城市的繁榮,他們是為拉動城市的內需買單的人。 來自徽州的鹽商們大肆消費的時候,揚州本地人在干什么呢?這就要談到揚州除了官、商人之后的其它兩個社會階層:文人和閑人。而這兩個階層又都是依附于鹽商的。 先說文人。為什么同樣是徽州商人,來了揚州就特別能花錢、會花錢?“這恐怕和揚州的文人商人的互動有關系,”黃叔成說:“當時的鹽商為了附庸風雅也好,真心喜歡也好,都流行養著大量的文人清客。他們除了商人以外,還扮演藝術贊助人的角色。沒有揚州的鹽商,就不會有揚州八怪。反過來,這些文人也賦予了鹽商相當的藝術品味和文化含量! 再說閑人。因為鹽商實在是太有錢了,普通一個家丁掙的錢也足夠養活一大家子,導致揚州“盛產”大量閑人,沒有工作,無所事事,于是“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就是茶館和澡堂。閑到什么程度?韋明鏵說:“那時候,很多人早上一起床就往茶館趕。為什么?因為他的毛巾牙刷都放在茶館里,洗漱都在茶館里。” 于是揚州成為一個“殖民城市”:官、大鹽商、小商人、文人、閑人、旅游者構成了這個18世紀城市的社會階層。在這個城市里,鹽商作為外來人口,事實上掌握著社會經濟權力,控制著城市腹地的主要貿易資源,當地的土著反而處于從屬地位了!靶聛淼母蝗恕笔聦嵣弦呀浫〈藗鹘y精英的主導地位。當政府鹽業政策變化,鹽商失去了對鹽業貿易的壟斷地位而一落千丈的時候,這個城市也就隨之衰落了!爸劣谕羰霞易,不過是城市衰落之后一次小小的回光返照罷了。” “也許不能說衰落,而是凝固在那個時代了。有時候走在揚州街頭,我覺得揚州一百年來,幾乎沒有變過!表f明鏵說。 最后一個問題 阿城在《威尼斯日記》里把揚州鹽商比為威尼斯商人,把揚州畫舫比作剛朵拉。那么我們剩下最后一個問題——在18世紀中期到鴉片戰爭之前,中國的揚州和歐洲宮廷同樣處于奢侈消費的風流世紀,為何歐洲騎士能夠因為貴婦人的奢侈胃口而開疆擴土,最終誕生資本主義,而揚州只能隨著王朝的衰落而自然退化? 再次回到乾隆三十七年。就在乾隆準備再次下江南,揚州鹽商為了迎接圣駕大肆修筑園林的時候,幾乎同一時期,瓦特發明了蒸氣機,開始工業革命;法國人攻打巴士底獄,推翻了一個王朝;乾隆三十八年,亞當·斯密完成了《國富論》的初稿,他在作品中贊嘆了中國先賢的自由放任學說和經濟的市場調節功效,同時感嘆:為什么這個帝國幾百年來始終沒有變化? 亞當·斯密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但是在法國人伏爾泰那里,我們看到了一種哲學家的答案。他在《風俗論》中思考:中國既然不間斷地致力于各種技藝和科學并且已有遙遠的歷史,他們的進步為什么還是微乎其微呢?他的回答有兩個:一是中國人對于古老的東西心存敬畏,認為一切古老的都是好的;二是他們語言的性質,他們使用方塊字,而語言是一切知識的第一要素。 韋明鏵說:“揚州是一個謎,我的一個朋友,說揚州是亞太經濟圈里的一頭怪獸!秉S叔成說:“張五常搞制度經濟學,但是他也不敢說揚州。” 大亂中總有小靜 ——訪末代揚州鹽商后代汪禮珍 整理/本刊記者 雷曉宇 汪禮珍,揚州末代鹽商汪氏家族第四代長女,揚州著名香粉商號謝馥春家族第五代媳婦。 以下是汪禮珍口述的家族的故事。 20歲生日 我總覺得,我一輩子最開心、最風光的就是我20歲生日這一天,1938年農歷6月21號。這也是我們汪氏家族在揚州風光的最后時刻。 前一天晚上,我激動得睡不著,早上六點鐘就起來了。我老早就知道父親要給我辦個大聚會。我是汪家的長女,又和謝家兒子訂了婚,這算是我在家里過的最后一個大生日。再加上謝家在揚州也是名門,家里就借這個機會大辦,拉攏一些達官貴人和名流,這算是一個交際場合。這個時候,是我們汪家家業最大的時候。我從來沒有看到他們做完生意愁眉苦臉回來。每年臘月二十三敬神,也都是紅紅火火的。 那天我挑了兩件衣服穿。那時候的大場合都是這樣,門口迎賓的時候穿一套,敬酒的時候穿一套,就和現在的新娘子一樣。我皮箱里的衣服有100件,單的、皮的、夾棉的。我最喜歡的是旗袍。我喜歡青蓮色和紅色,就挑了一件白底紅花的旗袍,還有照片上這件圓點麻綢旗袍,青蓮色的,就是現在說的淺紫色。爸爸媽媽送我的生日禮物就是照片上面這個胸針,是塊藍寶石,周圍是一圈小鉆。4個月后,日本人打來,這個胸針和其他好多東西就放在家里的藏寶洞里,最后還是被搶走了。 那時候,自己什么感覺呢,好像只知道快樂……快樂,真是快樂,無憂無慮,不知道憂愁。當時真是不知道什么是憂愁,什么是貧苦。真是不知道。 逃難 我們汪家來揚州,一開始就是逃難來的。老家在安徽,十九世紀初的時候是當地服裝八大商之一。太平天國的時候,曾祖父逃難來的揚州。我的祖父汪竹銘是汪家惟一的傳人,后來他買下上海典當大亨張振東創立的乙和祥鹽號。在行鹽招標中,他拿到了江寧、浦口、六合的食鹽專賣權,乙和祥是當時揚州七大鹽商中的佼佼者。 我的大伯父汪泰階管鹽號的經銷,二伯父汪泰麟管鹽號的內務。我父親汪泰科排行第三,負責祖傳的皮貨業,店開在南京的三山街。這個店很有名,很多達官貴人都來光顧!拔母铩钡臅r候我家里還有一個貂皮領子,8000塊,可是以前宋美齡來買的皮貨比這個好多了。我的四叔汪泰第是揚州中國銀行的行長,他娶了揚州銀行行長的女兒,這樣不但他自己能夠進入銀行業,我們家族也能夠進入資本市場。后來他們也在上海做金融和房地產的生意,這樣多種經營,我們一家大小后來逃難到上海之后也衣食無憂。 到了10月份,揚州快要淪陷了,天天有人吹牛角號,聽得人很緊張。我們叫傭人去打聽,說要來了要來了。后來我們家里開會議,分幾路走。我雖然還沒有過門,但是已經算是謝家的人了,家里要代謝家照顧好我,所以第一批走,去興化。比較有錢的人都去興化,因為興化可以坐船去連云港,然后從連云港可以去上海。 早上7、8點鐘就出發了,一共6、7個人,坐了4、5輛黃包車到東關古渡。一路上,城里人不多,但是人心惶惶,大家交頭接耳。天氣已經冷了,換上了薄絨布的衣裳。大家帶的衣服不多,但是都帶了金器。我帶了一條很長的金鏈子,栓在褲帶上,還有一個鐲子、幾個戒指、一本《紅樓夢》。 我父親和二伯父留守揚州。其實在我生日之前幾個月,父親在南京的生意就不行了,貨就被日本人搶走了,店也被日本人炸了。所以我父親死的早,他基本上一生的經營就是毀于日本人。 上海的生活 我父親是一個典型的商人的形象,矮矮胖胖,看起來很忠厚。他在生意上很辛苦,經常到張家口那邊去辦皮貨。我記憶中,他很少回來過春節,總是敬過灶老爺之后就走了,跟店里的同仁一起過年。 皮貨店倒閉,這個事情對我父親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因為皮貨店倒了,我們自己家里的錢也不多了。他是沉默的人。他不開口,不肯說?赡芎芏嗍虑樗膊桓腋嬖V我母親,因為我母親那時候身體已經不好了。5姊妹里面我最大,離開揚州之前,他就跟我說:我一生完了。那個時候,我還不曉得后面的日子會有多么痛苦。 我們到上海以后沒有房子,住在大中華飯店,是我大哥在美國的一個同學開的飯店。一個月以后,在盧灣區合肥路572號找了一棟三樓三底的房子,我們這房住三樓。我在上海最好的享受就是每天晚上去四馬路聽王少堂說書。我四叔在那里包了房間,我們每天晚上坐汽車去聽書,每天兩個小時,聽了整整一個月。汽車是四叔到上海以后買的,車號是11008。 在上海發生了一件事情:四叔被殺了。抗戰的時候,我四叔來上海,負責揚州中國銀行駐上海公理處。到了1942年,有黑道出面,逼他遷銀行去陪都重慶,蔣介石不是就在重慶嘛?墒撬辉敢猓f做生意就是做生意,我不要和政治扯上關系。 那時候他每天都去大中華飯店,習慣一天換一套西裝。有小癟三在飯店門口堵他,但是沒經驗,等了20多天也認不出誰是汪泰第。有一天,有人叫了一聲汪泰第,他回了一下頭,就馬上被綁車上了。也是天意,車子從霞飛路開到赫德路、汶林路交界的地方(現在常德路、宛平路),拋錨了。兩個人在馬路邊修車,一個人拿槍對著他。那個地方是法租界,正好有法國巡警,他手下兩個安南(印度巡警)巡邏過來。我叔父就喊救命,那人一槍打下去,他就死了。電話打到家里,是我接的,我和四嬸趕到廣慈醫院,人已經救不回了。我四叔死了以后,家族的資金運轉方面受了相當影響。 后來,家里再也沒有什么人做生意了。我的大弟弟在復旦讀書的時候參加了地下黨,后來我的弟弟妹妹也都去革命了。再后來,解放了,潮流已經變了。我丈夫家里公私合營,我去考試做老師,再沒有人想到要做生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