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庚：轟動香港的亮相

　　撰稿／涂 俏

　　李鴻章(1823—1901)，清末洋務派首領。1872年6月，經辦海運十多年的朱其昂受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之命籌辦招商局。12月26日，清廷批準李鴻章奏折，成立輪船招商局。1873年1月17日(清同治十一年十二月十九日)，招商局在上海洋涇浜南永安街正式對外開局營業。

　　招商局的開局，成為清末洋務運動由“求強”向“求富”轉型的產物。袁庚原先并不了解招商局，當他到招商局進行調研了解招商局的歷史之后，當他正式成為招商局第29代掌門人之后，他才知道，招商局是“設局招募商股”的意思，是近代中國第一家股份制企業，也是中國近代創辦的第一家民族工業企業，是在潮起潮落中，洋務運動至今僅存的唯一碩果。不管專家學者對李鴻章及洋務運動作何評價，袁庚始終認為，招商局在中國近代經濟史上是一次重大的制度創新。

　　在1978年與1979年新舊交替的時刻，在北京吹響改革開放號角的時候，袁庚矚目海港碼頭，縈繞在他心頭的是，他能把李鴻章在106年前下的那盤棋，重新走得風生水起嗎？

　　1978年，袁庚已經61歲了。在交通部外事局負責人崗位上干了4年多，人過花甲，正思謀著退休事宜，突然臨老受命，受交通部部長葉飛委派赴港調研，以“欽差大臣”身份檢查招商局工作。

　　交通部直屬企業香港招商局在經歷了“文革”之禍以后，工作一直沒有起色，經營止步不前。交通部黨組反復研究后，決定加強招商局的

　　袁庚工作講究效率，找人談話一天安排兩個人，上午一個下午一個，你愿談，他很歡迎；你不說，他也不勉強。

　　快人快語的張振聲是招商局麾下的香港遠洋公司總經理。此君1958年外派到香港工作，“文革”時期被弄到廣東英德干校勞動改造，1973年7月調至香港遠洋公司任職。袁庚第一次找張振聲談話的時候，他竹筒倒豆子似地訴說：記得60年代，招商局的辦公室非常小，只有一座四層小木樓，旁邊的房主想把自己1000平方米的房子賣掉，招商局想買下來，但是沒有自主權，必須報請部里審批，我去北京跑了兩次，結果沒有得到同意。我請示的時候，領導說，香港都是我們的，為什么要買呢？好像香港就要“解放”似的。眼看著香港飛速發展，我們啥事都不能做，大家都覺得非常壓抑。我在這樣的情況下干了20年，心里憋了一股勁。

　　多年的情報工作，還讓袁庚養成了讀報的習慣，從報紙的字里行間獲取信息。

　　香港招商局訂了三份報紙，全是左翼的《文匯報》、《大公報》、《新晚報》。其他報紙不是沒有經費訂閱，而是按照相關紀律，禁止外派干部閱讀，以免上當、受騙、中毒。對身居香港資本主義包圍圈內的外駐干部有種種紀律規定，諸如不能隨便說話，更不能隨便表態，出門需要有兩人同行，工作上完全聽從北京的安排，從幾千元的開支到船舶的調度，都要有北京的指令。袁庚翻閱這三份報紙，總體印象是比北京報紙要開放、開明很多，但消息面還是比較狹窄，總覺得不過癮，不解渴，立即跑下樓去，在街頭報攤上買回來一大堆各式各樣的報紙，既有親大陸的，也有右翼勢力的，甚至還有反動報紙。

　　袁庚奉命到招商局調研，不僅對招商局本身的工作和人事進行調查了解，還對招商局所處的地理環境——香港社會，進行了廣泛而多方面的考察。考察中，袁庚開始對“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不是社會主義就是資本主義”、“不是革命就是反動”的理論產生了懷疑，認為這種說法絕對化了，是不符合實事求是的原則的。他在香港感受到，資本主義社會里的一些東西，對其他社會制度的國家來說，也是有用有益的，他的視覺、觸覺所指向的是香港的工商貿易、典章制度，主要是經濟管理體制和經濟管理方法，還有勤政廉政、新聞言論的運作等等，興趣十分廣泛。

　　袁庚在香港走著走著，常常勉勵自己：放出眼光，拿出好東西來為我所用。

　　建國之初，帝國主義對新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實行禁運和封鎖政策，招商局奉命利用身處香港之便，辦理買船業務，迅速擴大了新中國遠洋運輸能力，促進了外貿發展。招商局還通過貸款買船，建立自己的船隊，重開傳統的航運業務。從1978年起，招商局承擔了為國內購買舊船與訂造新船的任務。梁鴻坤1973年底調到招商局，負責為招商局貸款購買二手船舶。在袁庚到來之前，招商局已經購買了總噸位100萬噸的船。袁庚來的前幾天，經梁鴻坤的手，招商局已經買了兩條船，都是兩萬噸的級別。

　　忙過這一兩天，梁鴻坤就沒有什么事了，“守攤”的招商局進入空閑時光，“表叔”們又可以聚在一起閑聊度日了。袁庚找到了他：“老梁，你陪我逛街，我們也算是朋友了，我這次來，倒真有個問題請教你，你說，你怎么看招商局這么個大攤子的？”

　　梁鴻坤深深吸了口氣。“我認為招商局沒有什么出息！根本干不了事情！也發揮不了什么作用。”一口氣說完這句話的時候，連他自己都聽出了飽含在內的怨氣、惱怒與悲哀。“我們這里是包吃包住，把你包起來，一個月再發你幾百元錢，大家都在吃老本，上班沒事可干，你看我我看你，這個狀態很糟糕。我來了五年多，覺得很悲觀。”梁鴻坤憂形于色，“這里什么事情都是北京管，什么權都沒有。只有這么可憐地守攤子，守攤子有什么用？”

　　袁庚右手食指輕扣桌面，雙唇緊抿，內心波濤洶涌。“老梁啊，招商局是一定要變的，不變不行啊，這樣下去，我覺得，對國家一點好處都沒有，真是的……”他頓了頓，將手中的空杯舉過頭頂，示意服務生續水。“我來這里一個星期，我看你們的人，這里所有的外駐干部，都是從國內千挑萬選出來的，盡是工程師、輪機長，都是很有經驗的，可是，你們在香港什么事也不能干，這不是浪費人才嘛！”袁庚越說越急，語速明顯加快。鄧小平1977年8月提出“尊重知識、尊重人才”。而今把人才閑置不用，怎樣去實現十一大提出的“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強國”的目標呢？

　　“這些年來，我們眼睜睜地看著董浩云、包玉剛靠買船起家，發展航運。他們的貨源在國內，勞動力也是國內提供的，不過就是掛了個別國的‘方便旗’嘛！我們怎么就不能發展自己的船隊？”

　　袁庚很有興味地聽他“訴苦”。“文革”十年，我們不但停滯不前，到香港來一看，我們反而落后了一大截。香港、臺灣，還有東南亞國家和日本，正是抓住這十年大踏步地向前，繁榮了經濟。甚至，臺灣來了咸魚翻身，也上去了。毛澤東說過，實力政策，實力地位，總是要講實力的，就是偷雞也要一把米嘛。現在的問題是，怎么提高我們的實力？

　　梁鴻坤說話也一改如常的小心翼翼，“我說，招商局一定要獨立自主，一定要擴大，一定要發揮作用。”他用了三個“一定”來強調語氣。“既然我們在外邊，外邊就有外邊的作用，我相信，國家也是想讓我們發揮外邊的作用的。”

　　袁庚看著小個子梁鴻坤被熱情點燃后的樣子，心想：真是同道之人也！他咧嘴一笑：“你覺得外邊的作用究竟應該如何發揮呢？”

　　梁鴻坤又一次抬高了聲線，引來幾位就餐者的注視。“我們自己就有一個友聯船廠，可是，我卻送過不少中國的船到外邊修理。如果將友聯船廠擴大，可以拓展賺錢的空間，這一大筆錢就可以省下來了嘛！還有，大的干不了，我們可以干小的，可以做拖頭，拖船靠岸的拖頭。”一個謹慎平和的人，把壓在心底的話傾吐出來的時候，顯得很急，兩只手在空中亂抓，反復地說：“經我的手，每年都送100多條拖頭給別人做，我們自己可以做，為什么要給人家做呢？船上用的鐵纜，友聯廠修了好多條了，為什么不可以讓我們自己做呢？”他搖搖頭，就像一個小學生明明知道一加一等于二卻說不出來那樣狠：“我是鐵路系統調過來的，鐵路都可以做，招商局為什么不可以做呢？油漆，每年花費好多油漆，怎么不能做呢？”他接著告訴袁庚：“東九龍那一帶的工廠，全部是靠拆船起家的，就是這幾年的事，為什么我們就不可以拆船呢？”他自己都不知道說到哪些地方了，總之他很激動，“不管怎么說，招商局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問題是可不可以干，能不能讓你干？”

　　聽到這里，袁庚臉色凝重起來。剛才講的那些都是可以做的啊！可是，正如老梁所憂慮的是“可不可以干，能不能讓你干？”的問題。

　　袁庚清楚地記得，當年黨的代表大會上，依舊指示要在“偉大階級斗爭推動下”，深入持續地開展“工業學大慶，農業學大寨”運動。按照這個方針，老梁提出的辦法不是會扣上搞“獨立王國”，就是“階級斗爭新動向”的帽子？

　　作為一個負有一定領導責任的黨員干部，是等形勢明朗了再說呢，還是……“一等二看三通過”是行人在鐵道口的行走原則，也是多年來干部在工作中的保險守則。可是，袁庚想到，我們已經白白丟失了十年大好時光了！我也六十有一了！難道只能在等待中浪費時間，空耗生命嗎？

　　所有的信息都表明：長期封閉的中國將要向世界打開大門。袁庚找到金石商議，決定以招商局的名義在香港舉辦一次盛大招待會。袁庚笑著說：“讓我這張老臉到前臺去亮相。”袁庚的亮相會在11月的第一日在香港富麗華酒店舉行。

　　下午五時半，穿著夫人汪宗謙置辦的全套嶄新黑色西服，身高一米七六的袁庚站在酒店宴會廳前的走廊上，神彩逼人。這套購自大華國貨的西服，叫不出品牌，卻是他衣櫥里最貴的一套。除了西服簇新讓他略感不適外，臉上照例透出一貫的自信與從容。

　　他的位置很醒目，“堵”在距離扶手電梯一兩米的走廊旁，熱情地迎候各方來賓。夫人汪宗謙臨時從北京飛來參加這次見面會。一襲白色西裙秀麗端莊，站在夫君右手邊不遠處。她的旁邊站著總經理金石、副總經理郭玉俊以及兩三位部門經理。這一天，袁庚的“肢體語言”傳遞著一種尊重與友好，明白無誤地向參會的香港各界人士展示了一位中國官員的風范與禮儀。

　　霍英東來了。船王包玉剛來了。船王董浩云也來了。中華總商會會長王寬誠也攜商會諸多成員一同駕到。他們都收到了袁庚本人親筆簽名的請柬。握手的時候，嘉賓們的感覺很明顯：這位精神矍鑠的董事長的雙手很有力度。霍英東與袁庚老友相見，來了個熱情的擁抱，1945年，袁庚代表中共出任東縱駐港辦事處主任時，就認識了霍英東。“袁上校，你越活越年輕了。”霍英東說。袁庚搖著他的手，熱切地表達著自己的愿望：“招商局搞開放，你一定要支持啊！”

　　影星石慧與丈夫傅奇被扶手電梯緩緩送到袁庚眼前，袁庚立即認出了這位冰雪聰明的女士是《巴士奇遇結良緣》的女主角。石慧著一身灰綠色西裙，上身披一條同色帶穗的披肩，手挽一個綴著五彩珠片的黑底真絲刺繡手袋。她步出扶手電梯，朱士秀搶先一步走了過來，向袁庚介紹：“這是……”袁庚早已伸出雙手：“不用介紹了，著名影星，巴士奇遇結良緣。誰人不識？”他笑著將臉轉向傅奇，“我說也包括你呀！”他爽朗的笑聲和激情的穿透力，剎那間縮短了初次見面的距離。

　　“袁董，恭喜你。”石慧那雙遮掩在琥珀色太陽鏡下的大眼睛呈現灰綠色，說的雖然是客套話，但語音糯軟，令人受用。“記得用你的號召力給我們招商局招招商啊！”袁庚禮貌性地握了握石慧的手，“有機會我們可以合作啊！”

　　寒暄的話語，禮貌的客套，兩年后，招商局下屬的明華船務公司果真與傅奇、石慧夫妻合作，以45億的天價奪得香港機場免稅店的8年經營權，合作是和諧的。

　　香港永康國際旅行社總經理馬燦洪與太太陳惠娟遠遠地向袁庚招手。日后，陳惠娟在袁庚的鼓動與支持下，加盟蛇口工業區，與工業區合資成立了中國第一家免稅購物中心。

　　當富麗華酒店可容納四五百人的大堂幾乎全被擠滿后，袁庚隨著招商局總經理金石健步走向臺前。這是屬于袁庚的見面會。當金石向香港各界名流隆重推出袁庚時，他的內心泛起溫熱的傷感。以往與香港的關聯像默片一樣在璀璨的燈影里慢慢呈現：童年時代隨母親來香港，與做海員的父親會面；青年時期參加華南抗日游擊隊，與親密戰友黃作梅一同負責港九地區的情報工作；日本投降之后，代表華南游擊隊與英軍代表夏將軍在香港談判關于東江縱隊港九大隊撤出港九地區問題。“文革”五年牢獄之災的原因，也跟香港頗有關聯。現在，他又重新踏上這片熟悉的土地。輪到他說話時，激情無可遏止地飛迸出來。

　　“女士們，先生們，朋友們，同志們。”袁庚的開場秀，為表明來自大陸的“表叔”身份，他用了普通話來表達思維。“久違了！我是袁庚。在座的人，有些是我的熟人或朋友。我曾經是大陸華南抗日游擊隊中的一員，在1945年時，我代表華南游擊隊與英軍代表夏將軍在這里談判過，幫助夏將軍一同維持過香港的治安。現在，交通部派我來到招商局，出任常務副董事長，希望大家多多關照，多多支持我！”

　　袁庚的亮相轟動香港。翌日，香港各大報刊對袁庚蒞港迅速作出積極反應。有媒體稱袁庚的亮相標志著招商局“開放改革提上議程”。有的媒體稱穿西裝帶夫人的袁庚在公眾場合露面，是中國正在醞釀重大變革的一個信號，傳遞著讓香港人歡欣鼓舞的中國從此打開大門的信息。香港文匯報在《袁庚副董事長到港 招商局作酒會歡迎》的新聞中指出：為了配合中國加速實現四個現代化，香港招商局正擬大力拓展業務。除繼續經營已有的船舶代理、遠洋貨運和本地倉庫碼頭業務外；并將直接經營船舶買賣，以及大力開展同交通運輸有關的各項工業、商業和服務業。這些業務主要為中國服務，也樂意為國外服務。

　　這次酒會之后，招商局職員驚喜地覺察到，他們在香港辦事，比先前順利多了。

　　(摘自第九章《香江掛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