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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陸幸生記者
涂俏依舊開著車到機場接機。由于飛機晚點，去向深圳市區的路上，已經暮色迷蒙。透過轎車的前窗望去，一路上轎車的紅色尾燈，組合成南方特區不停躍動的夜景。
涂俏一路上都在講話。她講話的內容主要有兩個，一是寫《袁庚傳》“實在是苦”，
二是“袁庚的經驗實在是豐富”。在袁庚還在任上的時候，關于深圳蛇口改革的報道，始終是中國媒體的一大熱點。袁庚離休，每到某個時間節點，總有當地媒體的記者前來，請袁庚“說幾句”。涂俏采寫袁庚，她在國內四處飛行，尋找當年的當事者，人頭之眾、時間之長，她使用的心思和力量，應該說是前所未有的。我只能安慰涂俏：寫《袁庚傳》，實際上是在寫中國改革開放大業的“開篇之章”，不苦寫不出來。
在涂俏使用電子郵件發到上海的稿件《老將出馬》一章里，我看到這樣的記錄：
中央重視蛇口。
繼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葉劍英視察蛇口工業區之后，總書記于1980年12月13日在中南海接見袁庚。
2005年3月中旬，得到招商局檔案館的幫助，我拿到了一份《胡耀邦接見袁庚同志談話記錄》的復印件。文件的最后一行，有極其慎重的申明：“袁庚追記，如有出入本人負責�！蹦翘�，袁庚離開中南海返回北京家中以后，立即在紙上留下了這份鮮活的記憶，存留在招商局檔案館里。
在接下來的文字里，涂俏引用了袁庚記錄的他與胡耀邦總書記對話的這篇文字。
在深圳與涂俏在后來的交談當中，涂俏說道，因為與袁庚接觸多了，到招商局去尋找當年資料的次數也多了起來，終于有機會，“招商局檔案館向我敞開了門”�！拔曳浅Ｐ疫\地看到，曾經有過那么多的中央首長來到深圳，來到蛇口，袁庚都是主要的接待和匯報工作的成員之一。在每次接待和匯報之后，袁庚無一例外地都立即作了回憶筆記，并由具體工作部門打印成為文本；在每個文本的最后，都簽上了自己‘袁庚’的大名，而且注明：如有出入本人負責。”
涂俏說，我非常幸運，我是第一個在20多年以后，能夠再次見到袁庚這些記錄和批示的人。我說，這是由袁庚長期政治工作的經驗決定的，也為中國改革開放事業留下了一份珍貴的高端歷史記錄。
涂俏問我一句話：你知道“時間就是金錢”，這句口號是怎樣“出籠”的么？涂俏說話的習慣是不要人家回答的，她會自己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袁庚經歷豐富，對于國內外的各項情況都比較了解。他就知道，當時在香港請一個菲傭，每月要付3750港元，比請內地工人要貴，但效率高。而在“文革”后，國內的人們對時間沒有概念，對比內地和香港，袁庚感受很深。袁庚上任的第一筆生意，是為招商局買一幢位于香港中環的24層大樓，樓價6180萬港幣，定金2000萬。買賣雙方約定星期五下午2時交付支票。招商局的人先以為總要一起吃頓飯吧，建議把時間推后一些，以便接近吃飯時間。但對方堅持要在下午2時之前。雙方見面、交錢、簽字后，對方三名隨員拿著支票匆匆下樓，他們連汽車都沒熄火，直奔銀行。因為第二天是周六，銀行關門，周日也關門，如果不能在星期五下午3點之前把支票交到銀行，就要損失2000萬元的三天的利息。當時的利息是14厘，三天就是上萬元。而在招商局，支票總是鎖在保險柜里，覺得這樣保險，根本不把利息當回事。
一天，袁庚拿出自己擬定的四句話，給大家看。這四句話是：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安全就是法律，顧客就是上帝。袁庚說話很有特色：借你們的腦袋用用，看這四句話“怎么樣”？
“改革特色”，不能說都不行，也不能說都行。討論到最后，前面兩句顯得“比較好”。這是1984年1月下旬，袁庚已經知道，鄧小平即將來深圳視察。袁庚發話，在路口，立即去做一塊與環境相適應的最大規模的標語，上面就寫上這兩句話：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敖o我連夜豎起來”。助手們整整忙乎了一個夜晚，第二天一早，袁庚到現場，看到了這塊標語牌。
鄧小平來到深圳，經過了這個拐角路口。深圳的領導們向著首長匯報工作。鄧小平時有插話，但是沒有說到“標語或者口號”。根據安排，匯報即將結束，袁庚說話了：首長，我們在路口豎立一個標語，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話音未落，陪同父親前來的鄧榕答道：我們在進來的路上看到了。鄧小平接著說：“很好。”
袁庚回過頭來，對著負責記錄的秘書說：記錄下來，首長說：很好。
在紀念小平百年誕辰的時候，2004年8月的《羊城晚報》上刊登了如是記錄。
“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這句口號，曾是深圳精神的標志。今天沒有人會質疑這句話有什么不妥，但在20多年前，蛇口人提出這句口號時，一度引起軒然大波。1984年1月26日，鄧小平視察蛇口。他聽完袁庚關于蛇口港的匯報，說：“怎么，去看看吧�！痹绷耍刑嗟膯栴}等著小平同志表態呢，他大膽請求：再談5分鐘。事實上，他又匯報了15分鐘。最后，他拋出了分量最重的一個問號：“我們有個口號是‘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编囆∑降呐畠亨囬沤涌谡f：“我們在進來的路上看到了。”鄧小平說：“很好！”袁庚終于松了一口氣。從此，這條標語安然地矗立于蛇口，再也沒有爭議。
其實，這句口號后面還有一句“安全就是法律，顧客就是皇帝”，有人反對說：“顧客是皇帝，那共產黨干啥呢？”蛇口人作了讓步，后面一句沒有寫出去。
對于涂俏執意要撰寫《袁庚傳》，袁庚的“戲言”是“不要浪費你的青春”。不過，袁庚還是為涂俏親筆寫了一份自己的“編年史”——個人年表。袁庚的兒子也特意給涂俏寫了一封長信，談到對父親一生經歷的“現代觀點”。
關于袁庚傳記的傳記，我本無意“為虎作倀”，但你一定要寫，我考慮再三，不如盡點小力幫你一小把，在力所能及，水平能及的范圍里，將作品盡可能地做妥當。
傳記我也看過很多，但隨著知識的增長，閱歷的增長，對諸多“名人”越來越沒興趣，特別是一些超現代的所謂名人更沒興趣，完全是商業炒作。我想你要寫的這本傳記，除了要讓讀者愿意看之外，最重要的是有思想性，能夠啟迪后人去思考一些事情。所以，我建議，傳記除了敘事編年之外，要寫人物的思想成長和他們所做的事情的相關因素。事情做得好，一定是指導思想對頭，如鄧的改革開放的思想對頭，中國的事情才能逐步做得好。
我所了解的袁庚(他曾多次與我談過他的人生)……受三民主義影響，孫中山是廣東人，父輩是船員飄洋過海，當然是得風氣之先。
他加入共產黨，不是像諸多將軍們因吃不飽，跟著共產黨打土豪，分田地，不成功而被逼著走造反的一條路。他是為了抗日救國才走進了共產黨的隊伍，并在共產黨的隊伍中逐步地接受了改造社會的理論。……應該探究一下這種現象(在延安也有一大批知識青年)。這是他人生、思想的根本轉變，從此開始了他人生真正有意義的或是有意思的一段路程。
對他有影響的人，主要是曾生(中山大學學生，海外歸僑，深圳坪山鎮人)，他多次講過，他是在曾生影響下，而在東江縱隊越干越出色的。此外，還有個人是鄒韜奮。
命運又在49年后使他走上了另一條路，奇怪的是，他在炮兵團的最后一仗，是在蛇口半島，指揮部隊攻打珠江口的伶仃島。而在30年后，他又回到了蛇口這塊土地。這真是命運的安排。翻天覆地，這中間的思想變化的過程和深刻的思考，是十分有意義的。如果你能將你筆下的主人翁的思想脈絡或是各個時期的思想理清，將是傳記最有價值的核心。
又在深圳三天。涂俏送我去機場。她拿出一厚摞紙張已經泛黃的材料。她的說話讓我大吃一驚：這是袁庚在秦城監獄的五年半里，寫下的“所有資料”。這些東西，是在“文革”之后“物歸原主”的，袁庚交給了自己兒子，袁庚當時對兒子說：你拿去吧，你看看，有用你就留著，沒用就隨你處理。
為了讓體現“傳記最有價值的核心”，袁庚兒子將這些材料供涂俏閱讀。
機場的停車處風大，涂俏用手摁住這一堆材料，我則拿著照相機拍照。周圍的人都以非常奇怪的眼光看著我們的舉動。我對涂俏說：他們怎么知道，這是“特區第一人”在某個特殊階段書寫下的中國歷史；今天到機場的這些人們，其實都是追隨著這個人的腳印而來到此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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