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瀾訪談錄
率性牛根生
楊瀾:錢成為一種困境。捐了以后就沒有壓力了嗎?
牛根生:那么捐了以后,我感覺到原來從來沒有的快樂。不僅是我一個人快樂,家人都快樂。
楊瀾:把自己的孩子賣掉了你不恨嗎?
牛根生:他給你找了一條生路。對社會也好,對農村也好,對城市也好,我覺得這個對家庭也好。
楊瀾:你年輕的時候是很氣盛的吧?
牛根生:是,跟朋友們在一起打群架,反正是當時所有的小混混干過的事情,我基本上都干過。
被釋放的重負
楊瀾:非常感謝您接受我們的訪問。認識您的時候正好是蒙牛剛剛起步。沒想到,僅僅五年之后,蒙牛在中國奶制品行業已經成為領軍的企業了。
最近,您捐出了部分在蒙牛的股份,設立了老牛基金會,而且在您身后,這個基金會不交給家里的人來繼承,而是完全貢獻給企業。在這之后,我聽見各種各樣的疑問。你怎么樣面對這些疑問?
牛根生:事實上,準備捐出之前,我也有這樣的擔憂。但我想嘗試著建立這樣一種制度。
我自己做乳品行業27年。在27年企業運營當中發現一些小小的規律。這些規律如果能夠延伸,或能在企業里發揮作用,企業就可以有更長久的生命力。
楊瀾:我沒聽明白。國外非常成功的企業,或者一些百年老店都是因為他的董事長把他的股份捐給企業嗎?
牛根生:不是。按照馬克思所描述的股份制,最初是一家一戶的家族企業。后來產生的股份制是把一家一戶的錢集中到一個點上,辦一個股份制的企業,成為社會屬性的企業。同股同權同利,大家有利同享,風險共擔。這是非常重要的制度上的突破。
楊瀾:你有股份挺好呀。
牛根生:是呀。
楊瀾:那你干嘛想把它捐了呢?
牛根生:我在企業運營中發現,股權不能過分集中在董事長一個人手里,特別是家族企業。我發現家族企業的股權是不能傳承的。所以我把股權拿出來成立了一個老牛基金。那老牛基金的支配權歸今后蒙牛的董事長。董事長可以行使相應的投票權。
楊瀾:你是因為怕錢多嗎?錢多了,怕壞人惦記上,會有被綁架的危險,您是怕這個嗎?
牛根生:當然,這也是原因之一。我曾和孩子們說,綁票綁的是鈔票,你鈔票都沒有了,誰綁你呀?我認為,人在社會上在于支配,不在擁有。
楊瀾:可是你剛開始做蒙牛的時候并不是為了做慈善家的呀?
牛根生:不是慈善家。這個時候是各受其益。在養牛之前,我做了5年的養牛工作,加起來21年。5年的牧場,16年的加工廠,加起來21年,養牛成為一種習慣和興趣。看到養牛、看到擠奶、看到雪糕、冰激淋、牛奶酸奶,有一種激動的感覺。
楊瀾:公司上市之后您有沒有困擾?
牛根生:有,特別是在上市以后有了市值。
楊瀾:市值多少?
牛根生:據福布斯的排行是七八個億。
當時我的孩子們就說,原來的同學朋友,關系都挺好,最近一段時間呀不太正常了。因為爸爸是個億萬富翁了。實際上我們家半分錢也沒進來過。很多場合,大家遠離他們。而另一些場合,比如有公益事業呀,有請客吃飯呀,大家眼睛都看他。
楊瀾:哦,讓他花錢。
牛根生:我們每月給孩子一千塊錢,一直也沒變化過。
孩子會覺得有點兒壓抑。又不好意思回來說向我們要錢,因為我們家本來沒回來錢。
有一次我給單位捐款的時候,就是海嘯救災捐款的時候,本來我數好的錢準備捐款的,后來到現場一數不夠了。
楊瀾:這很尷尬哦。
牛根生:原來這錢讓姑娘給摸走了。沒來得及打招呼。
楊瀾:嗯,因為這事讓你有思考了。
牛根生:啊,感覺到矛盾了。
楊瀾:這錢成為一種困境了。捐了以后就沒有壓力了嗎?
牛根生:那么捐了以后,我感覺到原來從來沒有的快樂。不僅是我一個人快樂,家人都快樂。姑娘回來高興地說,爸爸這真好,因為同學關系好了,那種眼光,那種場合都沒有了。
金錢的位置
楊瀾:您小時候很苦,甚至你沒有見過自己的親生父母吧?你見過嗎?
牛根生:我可能在30歲以前沒見過。30歲以前沒見過。
楊瀾:聽說他們以前用50塊錢把你賣掉的。
牛根生:是。
楊瀾:你多大的時候?
牛根生:可能是一個多月的時候。
楊瀾:50塊錢把你賣掉了,為什么會在你30歲以后又見到他們了呢?他們是什么樣的人呢?
牛根生:我十八九歲剛參加工作的前夕,他們來認過我。我的養父母早就沒了。12歲母親就沒了,16歲父親沒了。
但是我沒接待。那時自己還沒有獨立,還沒有成家,不知道家里需不需要幫助。我心里是這樣想的,就沒見面。
楊瀾:那30歲以后為什么就見面了呢?
牛根生:巧的是有一個工程隊在我們企業里干活,正是我家那個村的,我問到家里的情況,同村人說,這家老太太從隔壁借了二斤米熬稀粥。我一聽連喝粥都要借米,我這個時候一定得去看看。
楊瀾:你去了嗎?
牛根生:我去了,我第二天就去了。
楊瀾:你恨他們嗎?
牛根生:我不恨。我覺得這非常好。
楊瀾:把自己的孩子賣掉了你不恨嗎?
牛根生:他給你找了一條生路。對社會也好,對農村也好,對城市也好,我覺得這個對家庭也好。
楊瀾:你哭了嗎那時候?
牛根生:我沒有。我不是很悲痛,因為我這個心愿完成了,來看了生父生母。
楊瀾:能不能跟我們說說你小時跟養父母的一段經歷?當時家庭狀況怎樣?
牛根生:還行。至少是中等水平。
楊瀾:在金錢方面他們對你的影響怎樣?
牛根生:他們在解放前期把自己的金銀細軟存放在很多人的家里——自認為關系特別好的密友。那么等到解放以后呢,我六七歲的時候跟她回老家要她過去藏下的東西。每要一次都發生一次糾紛,總是吵啊、嚷啊。
楊瀾:那對你一個六七歲的孩子來說是個很難堪的經歷。
牛根生:我想,這是怎么回事兒呢?因為每發生這樣的事情我總會問媽媽,她就把過去這家人家和我們什么關系,從前有過什么樣的交往講給我,總是有故事。每講一個,就感嘆,哇,人生原來是這樣的。
楊瀾:世態炎涼。那如果是另一個孩子的話,得出的結論很可能是錢一定要抓在手里。
牛根生:我就從那個時候有一種感覺,在錢是屬于你之前,它是誰的。一定要框定清楚。
楊瀾:所以那個時候你對金錢有一種負面的看法。是錢把人變壞了。
牛根生:是。
伊利的記憶
楊瀾:現在還能回頭說說當初為什么要離開伊利嗎?我們知道您從一個洗瓶工開始,一直做到主管生產和經營的副總裁。是你自己想走的?
牛根生:不是。我當時一百多萬元的年薪,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誰愿意離開?那時候伊利已經一萬多名員工啦。
楊瀾:是不是因為你想另起山頭,自己想走的。
牛根生:是。魄力和膽量,實際上,真的沒有。出來以后就能搞好嗎?搞一個企業就能成嗎?而且誰給你發工資呀?剛開始干的時候,把自己所有的積蓄拿出來,除了入股的就剩下十萬塊錢買個捷達車,過去坐的是奧迪、奔馳、菱志……
楊瀾:反差很大。那你覺得人家為什么想讓你走呢?
牛根生:找得最多的原因是自己不好。
楊瀾:功高蓋主了。
牛根生:是。
楊瀾:你那個時候是想取而代之嗎?
牛根生:我內心中可能不一定有。因為我想我和他(鄭懷俊)是一種非常棒的組合。因為他比較內向,我比較外向;他好像不是那種能沖能打的人,我是這樣的性格。我們倆的互補性非常的強。所以當時我覺得沒有。
楊瀾:這是你人生中最困惑的一個時期嗎?
牛根生:是。非常難受,可以說是極度痛苦。
楊瀾:所以辦蒙牛是不是有自己要爭一口氣的感覺?
牛根生:當然是好幾個因素,這是其中之一。第一個呢,40歲了,就是前二十年做的都是這樣的事兒,不會做別的,就這個專業,這是第一。第二就是爭一口氣,如果再做的話,是不是我一個人就做不好這個事,非得跟別人去做這個事兒,或者非得找一個領導或者找一個上級去做這個事兒。第三是原來跟著我工作的那些人都給免職了。
楊瀾:是免掉了,還是被你挖出來了?
牛根生:我到目前為止沒挖過一個人,那個時候我的實力與伊利比是石頭和雞蛋的關系。我這個實力怎么能挖得動?我靠什么挖呢?
楊瀾:你回頭看這件事覺得滑稽嗎?
牛根生:滑稽,確實。我想今天能有蒙牛呀,都是原來企業90%的功勞。我這里來了全套人馬。
出生于1958的牛根生,如今經過資本市場的打磨,已經躋身乳業大亨之列。
1978年,20歲時的牛根生成為呼和浩特大黑河牛奶廠的一名養牛工人。后來在內蒙古伊利集團,從洗瓶工作起,逐步晉升,在1992年擔任起伊利的經營副總裁。1998年,牛根生被伊利董事會免職,送北大學習,這對于在伊利集團打拼了16年的牛根生來說,意味著體面的流放和變相的失業。
1999年,不甘心的牛根生,帶著一些和他一起在伊利“失勢”的高管,創辦了內蒙古蒙牛乳業股份有限公司,并擔任董事長兼總裁職務。蒙牛起初的100萬元注冊資金,來自牛根生夫婦出售伊利原始股,這對當時重新創業的牛根生來說,已經是傾囊而出。
到2002年,蒙牛的營業收入達21億元人民幣,躋身中國乳業四強之列,成為中國乳業領域發展最快的企業。
牛根生被評為CCTV2003“中國經濟年度人物”,主辦方的頒獎辭寫道:“他是一頭牛,卻跑出了火箭的速度!”
2002年,牛根生與摩根士丹利、英聯和鼎暉等三家國際投行頻繁接觸,并于6月份簽訂了投資協議。這意味著,蒙牛在經過三年實業運作后,轟轟烈烈的資本運營開始了。
為了帶領蒙牛登陸資本市場,摩根士丹利對蒙牛進行了復雜的股權結構改造,經過摩根士丹利的精巧方案設計,2004年6月,“蒙牛乳業”如愿在香港掛牌。
2005年1月12日,被輿論評為新晉“億萬富翁”的牛根生,將自己在蒙牛中不到10%的股份全部捐出,成立“老牛基金會”。“老牛基金”將主要用于褒獎對蒙牛集團作出突出貢獻的人士或機構,在員工個人遭遇不幸或生活窘困時,也可向基金會申請幫助。而牛根生的家人,對于這筆基金沒有繼承權。
巨嬰的誕生
楊瀾:您在品牌的推廣方面也很有自己的想法。你在打品牌的時候要說爭做市場老二。這在任何一個商學院的案例都沒有。
牛根生:是。蒙牛就是這樣起步的。那時候伊利的規模企業已經12個億,我們是零,零比12個億怎么做呢,你說你爭第一,是彌天大謊,誰相信啊。
只要排老二,那就排到其它一百多家企業前面去了。當時廣告牌就寫的是,爭創內蒙古乳品的第二品牌。
實際上這時候是出生了一個巨嬰。
可以說從蒙牛出生的第一天開始,就是非常具有策略。“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只有這種方式才能活下來,同時還能長大。
楊瀾:要是想把你掐死呢?
牛根生:如果不還手是掐不死的。只要一還手掐死的可能性是特別大的。
楊瀾:你是一個愿意挨打或者挨罵的人嗎?
牛根生:當時挨打和挨罵是為了將來不挨打不挨罵,為了自己能夠生存出、發展好,最后能夠不挨打不挨罵。
楊瀾:你年輕的時候是很氣盛的吧?
牛根生:是。
楊瀾:曾經被拘留過。
牛根生:是。
楊瀾:打群架。
牛根生:打群架。
楊瀾:被拘留兩個月,是嘛。
牛根生:跟朋友們在一起打群架,反正是當時所有的小混混干過的事情,我基本上都干過。
楊瀾:所以讓你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那時候難不難?
牛根生:當你打了好幾年,打的和罵的過程都經歷了以后,就要學會怎么樣不打能贏,怎么樣不戰能勝。
楊瀾:這有點街頭智慧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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