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中國商人面臨的壓力比任何時候都要大

　　競爭壓力、政策環境的不確定性、社會輿論壓力……中國商人面臨的壓力比以往任何時候要大得多

　　文/本刊記者 劉建強

　　“這是很奇怪的一年�！闭勂�2004年，萬科董事長王石如此總結。以宏觀調控為大背 景，德隆、鐵本、三九等企業轟然倒下；以“郎顧之爭”為導火索，關于企業MBO、國有資產流失的討論不斷升級；均瑤集團董事長王均瑤英年早逝；伊利集團董事長鄭俊懷、創維集團董事長黃宏生均因涉嫌挪用公款分別被內地和香港警方拘捕……而2005年伊始，又傳來數位企業家自殺的消息。一時間，企業界似乎變得風聲鶴唳，中人欲狂。

　　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那些有著“帝國圖謀”的中國商人多數感到一年多來的企業生存環境在惡化：政策嚴厲，社會輿論對民營企業的質疑不斷。他們所希望得到的或者曾經得到過的“成功瞬間的歡樂”看上去遙遙無期。相較之下，處于受宏調控觸動較小的行業的經營者們則顯得從容得多。“(對宏觀調控)感覺還是能感覺到，但對我們影響很小�！弊匝浴疤焯炜鞓贰钡奶煺�集團董事長高天樂說。

　　企業家們普遍承認經營企業本身壓力巨大，比如決策，競爭等等，這是他們樂于承受的。而政策的不確定和弊端、社會對此階層不應有的負面評價等外在因素令他們身心疲憊�！白罱鼉赡晔俏腋械綁毫ψ畲蟮�(時期)，”重型化受阻的鄂爾多斯集團董事長王林祥說�！笆钦嬲�地感到壓力大。心里很別扭，憋得很。”而談起去年格力電器董事長朱江洪被指為“褚時健式人物”一案時，格力電器總經理董明珠表現出了自己的憤慨。

　　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今天我們能夠接觸到的，也僅僅是企業家們謹慎披露的歡樂和痛苦，觀者不妨放大些看。

　　他們為何痛哭失聲？

　　2004年9月的一個晚上，在云南昆明翠湖賓館，來自陜西的東盛集團董事長郭家學喝掉了兩斤白酒，之后嚎啕大哭。那天，東盛集團簽署了收購云南白藥的協議。

　　我們還記得另外兩位企業家的眼淚。李海倉生前，每當海鑫集團完成一件大事，他都要找一個沒人的地方大哭一場。以李海倉的地位和社會交際能力尚且如此，可見企業家并非盡如人們想象的那般風光。而王均瑤臨終前的落淚讓人心生慘惻，因累生疾，生命之不可挽留讓人徒喚奈何。

　　那個夜晚將是郭家學“永遠難忘的一個晚上”。據他說，從那時起，東盛的收購階段已經結束，今后就可以“很好地做人”。將近一年的時間里，郭家學面對的收購競爭對手是實力遠比自己雄厚的中國華源集團。郭家學每天想的事是怎么樣在這么強大的對手面前展現自己的優勢，就像小個子面對一個巨人，心理壓力極大。郭的一天基本這樣度過：上午去跟包括政府在內的各方面溝通，得到較為滿意的結果；下午情況急轉直下，只能從頭再來。名目繁多的各類財經媒體關于對手和自己的報道讓郭家學目不暇接：“一會兒是這個報道，一會兒是那個報道，你必須耐心認真地分析：這是對手施放的煙幕彈，還是確有其事？它到底想達到什么目的？”盡管郭家學明白掌握的信息越多越痛苦，壓力也越大，但是他別無選擇。

　　郭平時不大飲酒，但兩斤白酒并未使他一醉不醒，相反卻“越喝越精神”。“談判的過程都是求人的過程，可能有時候你還有受別人凌辱的感覺。我走出去也是堂堂的人物，在外人眼里也算事業有成，你說我不是為了把企業干得更大，我干嘛呢？”

　　憶及那段歲月，郭家學說自己成天做夢都在談判，而夢里出現最多的畫面是自己在爬山，還背著很重的行李。“氣喘吁吁，最后步子都實在邁不開了……”夢的結果還好，終于登上了山頂。郭說過去10年，自己基本上過的都是這種壓力下的生活。收購結束，新的階段來臨，新的壓力自然如影隨形。

　　“這種壓力是我樂意負擔的，我累死都樂意�！惫�家學說。但是他并不愿意將來讓自己的孩子接班�！拔医^對不會讓她干企業。我們不能讓她一輩子處于這種痛苦和壓力之下。干企業太痛苦了，我的幸福只是漫長的痛苦過程中的一個瞬間，我是為了那個瞬間而活著�！�

　　郭家學的女兒目前讀中學，從小到大，郭從未接送過她上學。還是幼兒園的時候，老師讓孩子們講講自己的爸爸，郭的女兒說：“我的爸爸一說你們都知道，就是……”聽說了這件事的郭第一次打了自己的女兒：“我是告訴她從小要自立，在正常狀態下去生活學習�！蹦侵�后，郭的女兒再未對別人說過她是誰的孩子。

　　做企業是企業家自己的選擇，承擔壓力理所當然。格力電器總經理董明珠十幾年前在格力做銷售，當時年收入已經過百萬：“如果你講錢，我不必這么費心費力地當這個總經理也夠了。做人還是要有理想，有責任感�！�

　　2004年，38歲的均瑤集團董事長王均瑤因病去世，中國企業界為之震動一時。“看到哪個民營企業家自殺、累死，我都倒吸一口冷氣，為我們這些有理想有抱負的企業家感到悲哀�！惫�家學說。他認為即使是德隆，也是為了一種理想在奮斗，“否則當初在股票市場掙了那么多錢還去辦什么企業？”郭與王均瑤很熟。“我們都在想能不能在有限的時間之內，創辦一家員工認同、社會承認甚至在國際上能夠受到廣泛尊重的公司。”

　　復星董事長郭廣昌與王均瑤是好朋友，曾經與王討論過為什么要做得這么辛苦，得出的結論是“因為對這個社會充滿了感恩”。

　　“每一個人倒下對我們來說都非常難受。”郭家學說。

　　如履薄冰

　　許多企業家談到自己的生存狀況都用到“如履薄冰”一詞。這不僅僅是對于商業本身的謹慎所致，在中國，政策的不確定、不合理讓企業家(尤其是民營企業家)倍感焦慮。這也是導致企業家痛哭的一個誘因。

　　《中國企業家》雜志舉辦的2004年企業領袖年會上，復星董事長郭廣昌說他最大的期望是跟大家一起呼喚寬容。受宏觀調控影響甚深的郭有諸多問題找不到答案，比如銀行利率市場化，他認為信息不對稱將導致好的企業拿不到好利率，而差企業未必就拿不到好利率。對于項目審批制，郭的疑問是：一個項目的審批往往需要三到五年，還不一定能批下來。而三、五年后市場已經發生了變化，“我們還能上這個項目嗎？”

　　鄂爾多斯董事長王林祥對項目審批制的弊端更是深惡痛絕。他認為，審批制的結果就是滋生腐敗，從而限制經濟發展。他甚至對這種制度已經和將要給中國經濟造成的惡果感到恐懼。他認為，盡早實行市場準入制度將徹底改變這一局面：“行與不行都擺在桌面上�！蹦壳�，王林祥規劃宏大的煤電聯產和硅鐵項目仍在等待審批中，兩會期間，內蒙古自治區主席與他一道到北京來“討說法”。王說這兩年是他感覺壓力最大的兩年，雖然由于性格使然，“睡不著的時候”只比以前多了一點兒�！爸饕�心里很別扭，憋得很�！�

　　“你要咬緊牙關挺直腰桿，別人干不成，你干成了，這才叫能力�！蓖趿窒檎f。

　　“我們不愿意承擔企業經營之外的那些壓力�！惫�家學說。盡管東盛集團受宏觀調控影響不大，但郭還是為那些由此倒下的民營企業心存不平：“去年民營企業出事的比例是歷年來最高的，好多企業資金鏈一斷就完了�！惫�認為，一個企業倒下以后，就會給社會形成“民營企業靠不住”的觀念，而這顯然不是事實的真相。不久前，郭家學曾與央行的一位官員交流，其中談到非公經濟形成的銀行不良資產連10%都不到，而非公有經濟為國家貢獻的社會價值是37%。郭說，按照這種情況，民營企業的壞賬比例也應該達到37%，“這才公平，為什么？因為民營企業貸款難�！惫�家學認為，國有企業一個又一個倒下，我們的社會已經司空見慣，卻偏偏不允許民營企業犯錯誤，一犯錯誤，“各種帽子都給你戴上”，沒有人再為它說公道話�！懊襟w把老百姓的心理引導壞了—他們開始仇視創業者。”

　　2004年，香港學者郎咸平提出國有企業MBO中存在嚴重的國有資產流失問題，引起一場大的討論，一度點燃了民眾的憤怒，讓那些試圖通過MBO來大展身手的企業家心存畏懼。伊利董事長鄭俊懷涉嫌挪用企業資金MBO被抓。“我覺得鄭俊懷不至于這么笨，”與鄭較熟的王林祥分析，“以他的能力和聲望，如果想MBO，到哪兒借不到幾千萬塊錢？”郭家學也對鄭抱有同情。

　　早在1986年，萬科就已經明晰了產權，王石及其高管可以擁有40%的股份。但是他沒要。“這個機會是我努力得來的，是合法的，我為什么不要呢？”王石說他為此讓遠在家鄉的表弟把王家的族譜拿來，結果發現家族里沒有地主基因�！澳銖膩頉]富有過，突然暴發你把握不了。而且中國歷來存在仇富心態，每次改造都是打土豪分田地，獲取勝利果實。”王石的話里可能有玩笑的成分，但其中所含的戒懼讓人深思。說起自己把鄂爾多斯從一個200多萬資產的小廠做到了幾十個億，王林祥充滿自豪，但是他在鄂爾多斯集團所占的股份只有0.3%。當初集團的人都曾表示，王總(王林祥)拿多少大家都沒意見，王林祥想的是，理論是這樣，但一旦你拿了，可能就會有意見出來了。為了集團的穩定和發展，他選擇了少拿�！霸僬f我們這些做企業的也沒有什么花錢(個人消費)的機會�！�

　　王林祥說，他被內蒙古自治區的政府官員稱為企業界的“不倒翁”。王與近十任當地官員打過交道，原則是做到關系不遠也不近�！罢�府有什么困難需要我們解決，我們可以給你解決。我們企業有什么困難需要政府解決，并不是給我個人解決，大家明明白白�！蓖跽f，一個企業的發展與當地政府的開明非常有關系。

　　雖然董明珠不愿意使用“如履薄冰”一詞，但她表示做企業要盡量謹慎，使自己不違規。即便如此，格力電器董事長朱江洪仍被指為“褚時健式人物”，文章作者看到了“一幅國有資產如何流向私人的畫面”。朱江洪為此起訴了文章作者。盡管案件以文章作者敗訴作結，但董明珠認為，格力電器及朱江洪受到的傷害無法因此得以彌補。

　　減壓有道

　　1999年10月25日，東盛集團收購第一個上市公司成功。郭家學在上交所把協議簽完，聽說當天就能過戶，“當時的感覺就像在初中的時候，不經意摸了一下我喜歡的女孩子的手。那種觸電般的感覺，真是熱血沸騰�！蹦翘熘形绾屯砩希�郭家學都沒有吃飯，因為就是一點兒飯都不想吃�！澳阏f如果不是干事業不是勞動，你能得到這些嗎？絕對得不到。但是那種感覺我們經常會有。”

　　王林祥雖然諸多愁緒纏身，但一回到自己的企業中，就像換了一個人。企業家的本能使他精力充沛。

　　比起這些“苦大仇深”的企業家來，天正集團董事長高天樂人如其名，天天快樂。在高看來，自己要比很多企業家做得輕松。高天樂與王均瑤是同鄉，住的地方也很近。王經常跟他講自己忙得不得了，所以二人在一起的時候并不多�！八麤]有時間跟朋友們在一起，包括家人。他太忙了。你辦企業為什么？”高天樂認為，如果自私一點說，辦企業就是為了提高自己的生活質量，獲得他人的尊重。這是最基本的�！叭绻�一個企業經營者整天忙得暈暈乎乎，自己吃也吃不好，睡覺沒時間，那我覺得哪怕你做得很大，很成功，也是失敗的。一個企業家太忙不正常，把自己累垮了，身體都沒有了你說還有什么？我覺得人要輕輕松松地過一輩子，不要有太大的壓力，那對身體的傷害是最大的。我要有那么大的壓力我就不辦企業了。”

　　當郭廣昌、王林祥、張志祥等人為了自己的項目審批奔走呼告的時候，高天樂每天早上9點鐘起床，喝完保姆端來的茶，接著吃自己喜歡吃的東西。用過餐，他不會為去不去上班而焦慮。高天樂很少接聽公司打來的電話，因為公司一般不會找他。到了晚上，他會去打打乒乓球，游游泳，或者參加一些應酬，也可能會看電視看到很晚。

　　高天樂從事的是工業電器制造，基本未受宏觀調控影響。他對受宏觀調控打壓的企業的看法是：“你做這個項目的時候，本來就有一個預案，要考慮你的風險在哪里，可能會出現什么樣的結果。市場經濟競爭是需要理性的，結果也應該是可以預測到的。哪些要干，哪些不要干，思路要清楚。假如說，你做的事都是預料不到的，或者都是把握不好的，一個項目進去以后，未來把握不了，前功盡棄，那你找誰哭呀？我做了十幾年生意，辛辛苦苦把企業搞到現在，本來很富有，到最后一下子什么都沒有了�！�

　　談到壓力，高天樂認為每個人都有壓力，而不僅僅是企業家。高的一位老師跟他講過，“你們現在的壓力是什么壓力？我當初干革命的時候，冒著殺頭的風險，你們不過是錢多一點少一點的問題。”高天樂覺得老師的話有道理：別人經營一個國家、經營一個地方政府不是比你的企業難多了？民營企業做到中國最大，目前也還是小企業。所以企業家應該超脫一點，站得高一點，看得遠一點，印象深一點，做得實一點�！澳阏静桓撸�陷進去了，當然就很累。那么忙，結果又很差，那不就是壓力很大，自己想死嗎？”

　　高天樂能夠得到悠閑的生活是他堅決充分放權給職業經理人的結果。高說天正有一個“最好的管理團隊”�！耙粋�非常好的職業經理人，我請過來，給他一個團隊。權力是充分授權，但是我們的約束他必須要接受，出了問題他要承擔責任。”高天樂說，他的工作只有兩個，給企業做出規劃，找到合適的人(包括花大價錢“挖人”)。高跟公司的人說，我自己沒有紀律，但是你們是要有紀律的�！岸�事長還要按時上班，按時下班，不是要苦死了？”

　　對待職業經理，高天樂的態度是，“買房子我給你錢，你沒車子我給你買車，這個不好了我給你換好一點的，就像兄弟一樣，有什么困難你找我。”對于不得不辭退的高管，高天樂也做得“客客氣氣”，開一個歡送會，按理該補一個月的工資，高給他補兩三個月的。“這樣不論他認為是自己不好還是公司沒有發現他的價值，他都會覺得公司對他還是不錯的�！备哒f，他平時請員工吃飯比請領導多，大家相處和諧，別人就不會恨你�！捌鋵嵞阌眠@樣的方式對待別人，別人也會用這種方式對待你�！�

　　來自浙江的企業家似乎都比較樂觀。傳化集團董事長徐冠巨認為，宏觀調控給民營企業家造成的恐懼，即使有，“也未必很多”�！懊駹I企業本身就是放養的，沒有多少民營企業拿到了政府的多少資源和支持。宏觀調控是政府的一種整體經濟戰略，對民營企業有影響的，但也是絕少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