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力無處不在 每個人都要為工作緊張負責

　　本報記者 方軍 北京報道

　　重新回到辦公室，大部分人有緊張的感覺，尤其是知識工作者如管理者、白領員工、程序員、教師、公務員等。這種并非所有人都清醒意識到的緊張感覺，一方面是進入相對忙碌的工作狀態(tài)的自然反應，另一方面，節(jié)假日通常能把人從各種精神壓力中暫時解脫出來，因而現(xiàn)在能明顯感覺到普遍存在的壓力。因而可以說，我們感受到的緊張實際上主要是因為 精神壓力。

　　壓力是中國的各種組織機構(企業(yè)、政府機構、大學等)長期忽視但現(xiàn)在必須關心和應對的核心問題。對于什么讓我們感到壓力，我們了解得并不多。多倫多大學管理學院謝家琳教授在國內從事了一系列的有關壓力的研究，研究目標之一是發(fā)現(xiàn)中國企業(yè)員工的主要壓力源。她在接受本報專訪時認為，我們不重視壓力的原因是，相對于現(xiàn)在的經濟高速發(fā)展，改革開放以前我們一直處在一個大部分事情都是既定的、穩(wěn)定的、壓力相對小的環(huán)境。同時，我們的文化也對精神疾病有著根深蒂固的歧視，這使得很多人不愿談論自身的精神壓力。

　　西方的企業(yè)界和學術界對壓力問題極為關注。據美國勞動福利部門報告，美國社會勞保支出的大項已從藍領工作的工傷與職業(yè)病轉為對白領工種的壓力致病的補償。壓力以及其所導致的疾病，缺勤、體力衰竭等每年耗費美國企業(yè)界3000億美元。從企業(yè)的角度而言，工作壓力直接影響員工的身心健康，以及一系列的企業(yè)績效指標，如出勤率、生產效率、員工士氣，員工工作調換�撎�槽�斅实鹊取Ｒ虼耍瑝毫Σ粌H僅是所有的員工都面臨的個人問題，而且是一個企業(yè)問題與社會問題。

　　壓力無處不在

　　我們的文化常常把精神壓力歸結為個人問題，這種錯誤的認識給組織和實際工作者造成巨大的傷害。謝家琳在接受本報記者專訪時說，“譬如，聽說誰得了癌癥，大家都會覺得很同情；但聽說誰精神分裂了，大家就會說，早就知道他是個脆弱的人。正因為人們常常將精神疾病與病人的素質和人格缺陷聯(lián)系起來，很多人有很大的壓力也不愿意承認，已經感覺到不對也不尋求幫助。”

　　了解壓力來自哪里是應對壓力問題的起點。在過去幾年，謝家琳�熂s翰.希布克和山姆.林合作，在國內一家大型生產型國有企業(yè)內進行一個多年跟蹤研究項目，從這家企業(yè)選擇496個員工進行研究，其中40%是管理人員和工廠技術人員，60%是生產線工人。研究發(fā)現(xiàn)，員工們所面臨的壓力來源主要可分為五大類：來自社會的、企業(yè)的、本職工作的、家庭的和工作環(huán)境的。

　　來自本職工作的壓力很容易理解，譬如工作強度大、工作要求高都會給員工造成壓力；工作過于復雜或者過于單調；不能參與工作相關的決策；容易出事故等。謝說，在外資企業(yè)、民營企業(yè)，工作績效和你的所得、你在企業(yè)的前途直接相關，員工們承受的工作壓力要大一些。

　　除了工作壓力之外，企業(yè)管理在兩個方面的公正性常常是壓力的來源：一是企業(yè)管理的結果公正性，尤其是工資獎金分配的結果以及有關提升的決策；二是對管理過程的。謝介紹說，在西方談到組織公正時包括三個方面：過程(程序)公正性、分配結果公正性和人際相處的公正性。相比而言，在我們的國營企業(yè)內，員工們很少講到相處的公正性，他們對于和上司的相處，對于和企業(yè)的相處的公正性很少質疑。

　　西方的壓力研究發(fā)現(xiàn)人際關系對壓力的影響是由關系本身的性質決定的。負面的人際關系一定是壓力源，譬如人際沖突，和同事有矛盾，或者是遇到非常合不來的上司。而正面的人際關系是幫助人們抗壓的社會支持(social support)，能像運動員身上的保護墊一樣緩解壓力。在中國，人際關系本身就是強大的壓力源。人際關系不論好壞有無，都會成為人們巨大的壓力來源。人們普遍對良好的人際關系有極大的向往與追求，人際關系本已良好的人希求有更好的關系網絡，而人際關系一般的更是擔憂與煩惱。

　　另外，中國社會的快速變遷使得很多人失去了穩(wěn)定感，這對很多人來說是壓力的來源。不過，不同的人面對社會壓力的反應是不同的，有的將之視為機會，有的將之視為純粹的壓力。同時，來自家庭的壓力源在人們心中占據重要的位置，謝說，“各種類型的企業(yè)的員工普遍反應來自家庭的壓力，這和我們國家很傳統(tǒng)的、以集體主義為內涵的價值觀有很大關系。很多中年員工——不管是什么類型企業(yè)的——都談到子女的就業(yè)、就學的壓力”。

　　知識工作者的壓力

　　對于知識工作者而言，除了這些壓力之外，他們面臨著更多智慧方面的競爭，更多人際方面的競爭，自尊的需求、自我實現(xiàn)的要求更高，更難以得到滿足，他們面臨著一些獨特的壓力。

　　謝家琳稱，知識工作者從事的是在時間上和地理上是無疆域(boundless)的工作。她舉例道，體力勞動者的工作再累，他們回到家里就可以休息，喝喝酒、看看電視。知識工作者回到家里，腦子也是停不下來的：能夠不查看email嗎？企業(yè)有事能不去嗎？在家里也要隨時了解你這個行業(yè)、你這個企業(yè)有什么新動向�熞惶斓酵砟X子都在動、都在忙。

　　知識工作者面臨著終身學習的壓力，心里總是覺得自己可能不夠優(yōu)秀(inadequate)。很多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那些最優(yōu)秀的人常常是很謙遜的，交談中經常流露出這種感覺，有很強的危機感。謝說，流水線工人的學習曲線直而且陡，流水線上的工人三個月就是熟練工，汽車修理工的技能學習需要三年，但三年之后真正能夠提升的就非常少了。但對知識工作者，一輩子都要學，一輩子都趕不上，就跟一個黑客殺病毒一樣，永遠有新的病毒出來……

　　謝家琳自己的經歷最能反應這種終身學習的壓力。作為老三屆學生�� 謝家琳初中沒畢業(yè)就下鄉(xiāng)插隊當知青，在這段時間里她看到在同樣的孤獨、艱苦、沒有前途的壓力下，同伴們有的心理正常地承受下來，有的人則崩潰了。觀察到身邊不同的人在應對壓力時表現(xiàn)出的巨大的個體差異，這激勵了她在走上學術生涯后選擇研究壓力。離開農村后謝做了工人，第一個工種是開推土機，在湖北參加一個三線水泥廠的基建。她19歲時就是機械班班長，管理全廠可以動的東西，拖拉機、推土機、汽車、發(fā)電機、空氣壓縮機、抽水機等。基建結束后，她回到武漢做修理車工，她回憶說，“我以前做車工做到第7年時，我是那么有信心我是一個好工人。” 她對比說，“現(xiàn)在，雖然我是做壓力問題的學者�熚冶旧硪蔡幱趯W習和研究的巨大壓力之中。對做研究而言�熥龅迷蕉啖� 覺得自己知道得越少。越往前走�� 越需要學習新的知識”。

　　如何應對壓力？

　　面對同樣的壓力，個人的特質會使得他們做出差別很大的反應。謝家琳說，“在同樣的工作壓力源面前，典型的A型性格的人對壓力抵抗力低，具有工作狂的趨勢。相對來說，他們不能夠抽身出來去放松如上健身房、聽聽音樂，用看來耗費時間的方式釋放壓力。這種人就比典型的B型性格的人容易崩潰得多，也容易得心血管、冠心病和其他的健康問題”。

　　謝家琳認為，對個人來說，應對壓力，最基本的首先是自我認知——我從事的是深具壓力的工作，我可能會有麻煩的。“很多人都是深具壓力，但自己都不知道；很多人知道自己的工作環(huán)境是有壓力的，但不知道自己的抗壓機制不好。”應對壓力，感知(awareness)，包括社會的認知和個人的認知，是第一步。

　　英國人瑪麗.理查德斯在名為《緩解緊張》的小冊子中說，要在組織中營造一個低緊張度的文化，有一條是談論它，讓人們接受它而不是忌諱它。謝家琳在回憶早年做插隊知青的經歷說，“我也觀察到，能夠把苦悶和煩惱發(fā)泄出來的人較能抗壓。在農村壓力大承受不了時，有人可以跑到河邊大哭一場�� 把心理的不平衡和不安都說出來，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會比較平靜，這樣的人強過那些悶在心里什么都不說的人。真正發(fā)瘋、甚至自殺的人，往往是很沉默，很內向，不知道自己有問題�� 或不承認自己有問題的人。”她還用自己的經歷印證了社會支持的壓力緩解作用，“插隊時能夠得到家里信的人，顯然比一直得不到父母消息的人要好得多，這驗證了社會支持的作用”。

　　在西方企業(yè)中有比較完善的應對壓力的體系。在西方企業(yè)，一個人有了壓力，可以找企業(yè)的壓力辦公室，這個辦公室的雇員都是專業(yè)人員，不隸屬于企業(yè)的，他要為員工的全部資料保密。員工會找他們咨詢，我有這樣的癥狀，你覺得我怎么樣，需不需要見醫(yī)生。如果需要，他馬上就會去見家庭醫(yī)生。家庭醫(yī)生可能會說，如果你最近只是睡眠不好，可以先開點藥。如果問題沒有得到緩解，家庭醫(yī)生根據癥狀，會給他轉精神學專家，一步一步地進行治療，或者安排心理咨詢人員進行心理輔導。謝家琳說，“每個人的心理健康其實都是一條拋物線，在每一個點都應該有相應的可為你提供幫助的對象。……在國內，很多人都掩蓋這條拋物線，直到最后完全無法承受時才就醫(yī)，但這時已經太晚了。”

　　在組織中，每個人都要為工作中的緊張負責——制造壓力、傳播壓力。瑪麗.理查德斯建議每個人都承擔起控制自己緊張的責任，并采取行動緩解組織中的壓力：確保你不是壓力的來源；幫助那些處于壓力中的人；鼓勵一種低緊張度的組織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