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石段鐘沂：做最好的音樂

    作者/本刊記者：張清平 西風

    前言：采訪中，筆者留意到，段鐘沂多次重復的詞句有“夢想”、“喜愛”、“責任”、“滾石不是我個人的”等。某種程度上，我發現手中所“精心”準備好的采訪提綱在段老平實而普通的話語中顯得蒼白而淺薄。然而，正是在這種“另類”的談話中，我們能看到一個普通“藝術家”心中對音樂那份最真實的執著和熱愛……

　　滾石創立：音樂是我們唯一的選擇

　　到2005年，滾石剛好成立25周年。從公司的成長過程來看，中間充滿心血和夢想。我于1948年出生，遭遇二戰后美國音樂熱潮在臺灣的興起。在這樣的環境背景下出生的小孩，經歷了社會經濟、文化中最豐富，變化最激烈的階段。在1948-1960年之間，全球政治形式、經濟形式的改變，科技的不斷創新，使得人們的血液中彭湃著一種特質——充滿夢想。他們認為一切事情都是可能的，是可以通過努力實現的。

　　六十年代初，我開始有機會接觸來自西方文化的影響，比較明顯的是來自美國的文化。美國文化進來的原因是因為越戰。美國大兵進來之后，對臺灣文化產生了一些沖擊，這些沖擊對我們的影響最直接，美國本土的社會價值觀念、主流價值觀念也開始影響臺灣人的思想和生活。

　　越戰的時候，臺中是個空軍基地，有大量的美軍駐在那里，出現了很多美國出版的雜志。那時候，上高中的我和弟弟對兩本雜志最感興趣，也最崇拜：《MAD》——一本非常另類的漫畫雜志，《Rolling Stone》(<滾石>)。《滾石》其實最早就是個音樂雜志，最早它是個很前衛的地下刊物，是個在校園流通的產物。在當時的美國，一些年輕人要反主流，要張揚個性，要迪斯科。我們覺得這些精神很重要，把它當成一個偶像在崇拜。

　　因為戰爭需要，二戰使美國出現了很多新產品、技術和觀念。沒有越戰，可口可樂不會在全世界風行得那么快，莊臣公司(SC Johnson Wax)的很多醫療用品也是因二戰的需求應運而生的。二戰后，美國人開始追求富裕、標準化的生活，這樣的主流價值其實很虛偽。到1965年，相當多年輕人突然覺得覺得這種生活是假的，那種美國式最標準的安逸生活他不要。所以，整個美國社會有了非常強烈的反感情緒，出現了嬉皮士，出現了大麻……1969年，出現了美國搖滾音樂史上最重要的一次活動——烏茲達克。烏茲達克幫美國人把所有虛假的面具扯了下來。我們是在1960年開始接觸以美國為代表的西方文化，聽美國的流行音樂，開始受到他們的影響。這些促使我們思考：在臺灣，不管在流行音樂還是歷史性的扮演角色上面，我們應該找一個什么樣的位置？臺灣突然出現許多蓬勃、多元的思潮，跟傳統產生尖銳的沖擊和對抗。1972年，大學畢業并當完兵回來后，我開始想要做些自己喜愛做的事情，把人們心靈中的一些迷惘、痛苦等宣泄出來。我們兄弟倆就辦了《滾石》雜志，當時這個雜志內容基本上是西方的流行音樂、搖滾精神、生活態度等，是音樂雜志。

　　之所以選擇以音樂的方式來表現這些精神，這是因為環境使然。在沒有西方流行音樂之前，我們根本沒有自己的東西。讀初中的時候，我開始接觸貓王，在收音機里聽。那個時代，政治是非常敏感而脆弱的“社會神經”，誰也不敢輕易觸碰。但是，除了政治以外，我們還有什么可以碰？怎樣獲得精神滿足？只有音樂。越戰時，大量的唱片在市面上流通。那時候臺灣的流行音樂是受到日本、大陸、上海影響的流行音樂。等到音樂進來的時候，就成了我們唯一的精神糧食。

　　我只是在努力實現自己的“夢想”

　　后來我們想做自己喜歡的音樂，就合伙成立了一家唱片公司。當時的《滾石》雜志在臺灣已經有了相當的影響力，就繼續沿用這個名字成立了滾石唱片公司。老實說，成立當初，我自己也不知道滾石會變成什么樣子。不管他在兩岸三地之間創造了什么，對流行音樂產生了什么樣的沖擊和影響，這不是我在做的時候設想過的，僅僅是我做了以后產生的結果。我只知道，在這個時候，我想做一件什么樣的事情，怎樣做好它并從中得到快樂和滿足。二十五年來，我們一直堅持的是，只做我們想要做的事情。我們只會強調：我是否能把自己的夢想實現。

　　我很少去考慮滾石的明天會是個什么樣子。我所做的就是我喜歡的音樂，并且一直享受著這個過程。有天我問孩子們：如果我不在了，不知有沒有人記得我。孩子們說：有啊，因為有人記得滾石，會記得爸爸創造了滾石。我太太說：不可能，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知道你了，現代人記得滾石，但不會記得滾石的段鐘沂。這是什么意思呢？滾石只是我想做、樂意做的事情，我沒有把他當成自己的“私有財產”。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我現在做的事情和我年輕時候的夢想是否一樣，我有沒有把它做好。大學時讀李奧貝納《摘星的男人》，很感動。他說：伸手摘星，即使徒勞無功，亦不致一手污泥。意思是說：每個人都要有夢想，都要努力追求，努力去實現，不一定做得到，但不可以沒有夢想。這也是我們創業的基本精神，是我們一直所追求的。

　　音樂鋪就心靈的“無障礙通道”

　　1988年，沒有進入大陸之前，滾石的音樂已經在內地流行了。我1988年到北京，整個車站播出的歌曲都是滾石的。這是因為滾石的音樂滿足了大家的需求，它的表現形式，它所隱含的意義、內容，為聽眾所喜愛和接受。

　　滾石是最早來中國大陸的唱片公司，這個過程中，我看到中國市場所孕育的生命力和爆發力，一直慶幸我們在臺灣做的音樂竟然能被大家接受。雖然有五十多年的隔閡，但音樂扮演了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成了健康有效的溝通媒介，因為流行音樂的存在，雙方能夠在生活價值和態度等方面進行互動、溝通。就流行音樂這個產業來講，因為改革開放腳步邁出的時間，對文化產品的放開管理比較慢，大陸一直落后于臺灣。中國國土面積太大了，這意味著它文化的豐富性和復雜性：南方和北方不一樣，上海和北京不一樣，重慶和成都不一樣，山上和山下不一樣，每一個地方有他獨特的文化和生活方式、價值觀念，每一個地方都有在當地被廣為接受的文化產品。從流行音樂的角度來看，語言、民俗被切割、分離得太碎，不利于傳播，會使中國流行音樂的發展遭遇一些瓶頸。在北方流行的歌曲，到了南方不一定受歡迎。比如趙傳，在北京開演唱會非常火爆，一離開北京反映就不好。流行音樂的本質是希望語言、風俗等同一性地域越廣越好。為什么西洋流行音樂那么旺盛？因為它是國際語言，在全世界都有市場。對比看來，現在最大的改變是這種“三里不同音”的現象在逐步消失，交通、媒介、通訊、傳播使得距離變得很短，一些阻隔慢慢不見了。這中間我有自己的欣慰和驕傲，滾石所創造出來的音樂在兩岸還沒有正式開通的時候，竟然可以突破彼此之間五十年來的隔閡，這種力量很可怕。我們也由此找到了音樂的價值：她是一種最善良、最柔和的溝通媒介和工具。

　　滾石星空：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當然，滾石在內地也有很多不愉快的經驗，受盜版和一些沒有誠信的公司影響，我們一直做得非常艱苦。我們在內陸投資很大，花了很多時間，拍了很多電影，但到處被COPY。雖然我們看到政府在版權保護方面的進步，但還是損失慘重，滾石在中國每年由于盜版的損失高達數十億元。

　　我們現在所說的打擊盜版都是指打擊網路非法下載的部分，不是指實體唱片的盜版，這方面我們現在還沒有任何應付辦法。和中國電信合作成立滾石星空，是希望他建立起比較合法合理的機制，讓擁有知識產權和品牌的歌手生產出來的這些智慧財產可以得到保護。我們希望消費者不再覺得從網路下載是可以為所欲為的。政府對版權的保護越來越重視，這是一個必然的趨勢，不花一分錢從網絡上下載音樂，將來是不太可能了。通過這樣的合法網絡下載的收費機制和功能，對音樂本身的健康、規范發展是有幫助的。

　　過去用唱盤聽唱片，到后來我們用CD，科技的發展是擋不住的。我們一定要想辦法建立一個合理健康的機制，找到公平的游戲規則，這個產業的發展才會健康、有序。否則，在網絡上新科技新媒體上無法獲利，原來的傳統實體的成品屢屢遭遇盜版，唱片公司將因為生存問題而走向末路。如果沒有唱片沒有音樂，世界將會怎樣？我們要通過這樣的合作，讓這種產業繼續順利地發展下去。

　　做世界最好的音樂

　　愛迪生發明留聲機之前，沒有唱片，音樂是怎樣流通的呢？第一靠演奏，不斷地在很多地方演奏，歐洲最早的教堂就是演奏廳；第二是樂譜，海頓寫了一百多首曲子，就靠賣樂譜過活。有了留聲機之后，，唱片公司最初的角色也是賣唱片、賣樂譜。現在，唱片公司的核心價值是經營藝人和產品，即藝人經濟和版權買賣。讓藝人做廣告代言，安排藝人表演；把過去累計生產下來的歌曲作為私有財產想辦法授權，進行版權買賣，這些是唱片公司主要的收入。所以，唱片公司真正的價值在于曾經創造過多少好聽的歌曲。美國一些大唱片公司為什么值錢？因為他們生產的很多歌曲都是寶，是人們公認的“經典”，可以不斷再使用，每使用一次就收一次錢。

　　滾石一直致力于做出音樂的本質，重視音樂所要傳遞的信息，表現出來的態度。音樂的本質和態度也就是我們一直強調的誠實、勇敢和正直。我們在年輕的時候最喜歡和樂意接受的就是搖滾音樂，它對貧窮、自由、人性等最真實、坦蕩的表達方式，是我們最迷醉的。在創辦滾石的時候，我們要找到歌手或是歌曲本質上與我們的追求相一致的東西。當初出羅大佑的唱片，大家都不看好，然而我們成功了，讓臺灣的流行音樂產業一再跌破眼鏡。我們選擇歌手或歌曲，只講實力，音樂本身是好的、有內容的，能夠傳遞我們想要傳遞的信息。音樂必須誠實，想要說的以及心里的感覺要唱出來。在當時，臺灣流行樂壇不是這個樣子，早期的臺灣樂壇比較注重歌手的演唱技巧、外型、長相。沒有電視，大部分流行音樂歌手靠電臺，靠表演，靠包裝，像鄧麗君等。

　　說到包裝，其實從歌曲的角度來說，我們不需要包裝，我們其實在考慮如何推廣、傳播這個歌手。第一個要求是他必須是有實力的，能唱，愿意認真唱，真正喜歡。滾石沒有獨特的行銷手法，可口可樂、百事可樂和非常可樂，我不認為他們的行銷手法有什么不同的，都是一樣的，他們的基本理論基礎都是一樣的：把最好的東西交給盡可能多的人分享。

　　在大陸，人們的品牌意識越來越強。6年前，我在東京看見一群中國小孩子，穿著漂亮的服裝。我問：你們去哪？他們說：他們要去表演。帶隊老師有點緊張說：不要隨便和人家聊。小朋友問：你是做什么的？我說：我在臺灣出唱片。小朋友說：那家？我說是滾石，有沒有聽過？孩子們說，聽過。老師一聽滾石，就跑過來聊天，說自己十多歲就知道滾石。兩年前，我去美國參觀微軟，接待我的是個北京來的中國人。我說，我常去北京，我告訴他我姓段，他說：哦，臺灣有個滾石的老板也姓段。今年4月去北京參加記者會，結束的時候，舉辦方拿了幾個合作意向書給我簽。有一家很大的房地產開發公司，想在北京用滾石的名字辦一家滾石音樂學院。給出了很好的條件，只要授權他使用這個名字，滾石不用出一毛錢，還可以占不少的股份。很明顯，還是看中這個品牌。

　　流行音樂有個特質，就是消費者對公司沒有忠誠度，但對藝人有忠誠度。消費者不會因為你在滾石就買你的唱片，他只管你這個歌手是不是我喜歡的，公司不是決定消費者購買最重要的原因。“流行”也意味著它是有生命周期的，音樂也是有生命的，但如果你做對做好了，它是可以長生不老的。像鄧麗君唱的那些老歌，現在還有人在聽、要聽。

　　當然，音樂本身是嚴肅的，是能陶冶人的心靈的，能夠給社會帶來積極、有益的影響，否則，就沒有生命力。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是BBD廣告公司的創始人之一，在美國2000年廣告雜志選出的100個二十世紀廣告人中，他排名第一。這個人在美國倍受尊敬，死了很多年，大家還是一樣尊敬他。為什么呢？他公司有三個創辦人，其中一個人抽煙，一個人抽雪茄，他不抽煙。一次吃早餐，巴特看到當天的報紙頭條說：美國軍醫總署證實抽煙有害人的健康。他告訴兩個合伙人并說：從今天開始，我們不幫香煙做廣告，拒絕所有香煙客戶。他說，我們為什么要幫一個對人有害的東西去推廣，賣給消費者呢？從此，這家公司不再做香煙廣告了。事實上，那個時代的香煙就和現在的福特汽車一樣，是最大的廣告主，所以香煙客戶是大部分廣告公司打破腦袋爭取的對象。很多年后，一個新上任的CEO爭取到一個大香煙客戶——百樂門，在圣誕節的宴會上，他說：他剛剛拿到了一家香煙客戶——百樂門。他以為會聽到大家歡呼，結果，整個大廳突然鴉雀無聲，然后聽到有人哭泣的聲音。CEO頓時傻住了，他知道自己犯了最大的錯誤，他本來以為關心公司的業績是第一位的，但沒有想到巴特的影響，對公司的文化，對廣告的紀律、態度，竟然在這家公司員工的靈魂中牢牢生了根，是不可以改變和突破的。

　　滾石存在的價值是因為他能做出最好聽的音樂。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它沒辦法做出好聽的音樂，為人們所樂于喜愛、接受的音樂，它的存在就沒有意義了，我們就會把它關了或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