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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新生
一位經濟學教授曾經問我：審計師和評估師作為受人委托，代人理財的人，能否避免利益沖突？他還舉例說，假如一家公司要求將資產按照公司董事會的意愿進行評估，評估師是否會答應？如果評估師面臨生存上的危機，他是餓死還是按照董事會的意見提出評估報告？我回答說，評估師也是一要生存，二要發展，如果沒有飯吃，他當然應該尋找果腹的食物
，但如果饑不擇食，則可能會死掉。換句話說，如果為了現在的交易而毀掉信譽，可能永遠失去吃飯的機會。
我知道自己的回答不能令經濟學的朋友滿意。事實上這些道理他比我還明白。但是，在一個面臨基本的生存危機的狀態下，為了獲得交易，沒有一個市場中介機構會放棄合同。如果參與造假后不需要承擔刑事和民事責任，只需承擔非常小的行政的責任，中介機構會無一例外地選擇與公司的董事合作。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中國的會計師事務所愿意參與上市公司的造假活動，愿意接受中國證監會所作出的行政處罰。因為同參與上市公司的造假獲得的利益相比，中國證監會的處罰簡直就是在鼓勵犯罪。
不過，美國的安達信卻是個異數。這家公司已經獲得了五分之一美國上市公司的審計業務，其合作伙伴遍及全球，是世界五大會計師機構之一。很難說它目前仍然需要解決生存問題。但是，正是這樣一個衣食無憂的中介機構，在安然公司破產后露出了自己的狐貍尾巴，被美國司法部告上了法庭。看來，會計師造假并不分貧窮與富裕，也不分東方與西方，更不分會計機構的大與小。造假幾乎成了這一行業的常態。所以，以所謂的生存危機來解釋會計的失信缺乏實踐上的支持。至少有許多會計師事務所的處境能夠證明，造假并非因生存危機所致。
在市場經濟社會里，市場中介機構與市場主體之間實際上是一個利益共同體，他們彼此形成了經濟上的鏈條。傾巢之下，難有完卵。在市場中介機構看來，造假還是不造假不是道德上的評估，而是利益上的衡量，如果造假或參與造假可以獲得巨大的利益，道德上的缺失對一個市場主體實在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也正是因為如此，安達信美國機構可以不斷地參與造假，從而一次次地獲取高額利潤。在近來披露出來的多起安達信參與造假的案件中，安達信美國機構大多選擇以庭外和解的方式結案。其中，在2001年公布的安達信美國機構與廢品管理公司的訴訟中，安達信支付的和解金竟然高達2.2億美元。即使如此，仍然沒有阻止安達信在美國安然破產案件中扮演銷毀證據、參與造假的角色。所以，在市場經濟條件下，僅僅依靠市場手段來制止利益共同體的合謀造假行為，保護社會公共的利益無疑是緣木求魚。回想起前不久中國證監會作出中國上市公司的審計報告必須有外國審計機構附署的規定，不禁令人灑笑。事實上中國證監會這樣做，只是給外國公司進入中國提供了非常方便的賺錢手段。如果上市公司能夠支付合適的價錢，外國的審計機構一樣會參與造假。安達信事件暴露后，中國的市場中介機構一定是悲喜交加。悲的是，中國公眾可能會對中介機構的證明能力更加懷疑；喜的是，外國大牌的中介機構也栽了，中國證監會的規定也就沒有了實際意義，再也不用擔心外國企業立即奪走自己手中的飯碗。
安達信事件的意義就在于，讓我們重新審視了市場經濟這樣一個由各種群體組成的利益共同體的局限性。也讓我們認識到了法律在市場經濟中的基本作用。在安達信問題沒有暴露之前，人們談論最多的是交易的公平性，在問題發生之后，人們又談論起了交易的公正性以及社會中介組織的獨立性，在提起訴訟時，人們轉而談論法律對市場中介機構的懲罰性。實際上，現行法律并不是沒有公平、公正、獨立和懲罰性要求，我國的《公司法》、《會計法》、《合同法》、《注冊會計師法》等規范對市場中介機構的行為、對上市公司的行為已經有非常明確的規定，問題是這些規定并不能阻止上市公司和市場中介組織的造假行為。正如美國也有類似的規定，但美國不能阻止安達信事件出現一樣。問題的根源就在于，作為上層建筑一部分的法律必然受制于市場經濟運行機制所體現的經濟關系。在市場經濟條件下的利益交換關系不可能從根本上杜絕造假活動。法律的作用也是有局限的，它只能在事后發揮自己的作用。如果國家機器中的執法功能不良，甚至法律的事后補救功能也難以發揮作用。
這是一個比較悲觀的結局。但是了解到這一點后，人們就不會對法律產生奢望，也不會對制定法律和執行法律的政府過于失望。既然我們選擇了市場經濟的不歸路，我們就必須承受市場經濟所帶來的各類風險。現在，我們知道，發達國家的市場經濟制度不值得我們過分迷戀，但是，這些制度的出現畢竟能夠節省我們不斷試錯的成本，所以，我們還是應該認真關注安達信案件未來的發展。
多年前，一位學者提出了違法成本的概念，并試圖以此來分析法律制度的優劣。但是，既然違法可以是成本，誰能保證市場利益共同體不會將增加的成本以其他形式轉嫁給社會呢？所以，一個安達信倒下了，會有千千萬萬個安達信出現。這與其說是安達信之迷，不如說是市場之謎。它能夠告訴我們什么是錯的，但依靠市場經濟本身很難糾錯。這也就是為什么一位經濟學家宣稱，經濟學只能解釋經濟而不能干預經濟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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